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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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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搬進了渭南的文信學宮。

清晨,丞相府的謁者傳車便會滿載一車文書,駛進學宮池邊的文信侯庭院,午後再來將呂不韋批示過的文書再運回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長史依據批示分發各官署施行;晚間收回所有文書,再一併送王城供秦王披閲。週而復始,呂不韋雖則不在丞相府坐鎮,一應公事卻井井有條地運轉着。然則,國府各官署與關中郡縣不見了經常巡視政務的丞相,卻是紛紛驚詫議論,偏遠郡縣便派出吏員來咸陽探聽究竟。及至明白真相,上下官署這才漸漸地習以為常。畢竟,秦國政令暢通,誰能非得要丞相隔三岔五的巡視?然無論如何,上下官員們還是瀰漫開了一種隱隱不安:勤政謀國的文信侯忽然如此大甩手地處置國務,預兆究竟何在?幾個月過去,朝野議論漸漸生髮,國事卻依然轉動在車輪之間。呂不韋還是埋首學宮,開府理政的丞相府漸漸地竟是門可羅雀了。

嬴政兀自忙碌,渾然不知朝局有此一變,到得車馬場方覺不對,教王綰進府一問方知原委,軺車立即轉向直出櫟陽門奔蘭池而來。進得學宮,只見各士子手捧卷宗匆匆來往於一座座庭院之間,偌大學宮顯然瀰漫着一種肅穆的氣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輛顯赫的王車。王綰打量一陣低聲道:“君上,是否由我先通稟文信侯一聲?”

“不用。”嬴政笑着下車“小高子,車便停在池畔等候,不用跟來。”轉身大袖一甩“走,找文信侯書房,也順便看看這學宮。”沿着蘭池畔的柳林一路走來,嬴政不油然生出了敬意。

搖曳的柳林,碧藍的湖水,將這座繞着蘭池的學宮分成了五個區間,沿路過去依次是:明法館、六論館、八覽館、十二季館、天斟堂。每個區間都是一大片庭院,碧池依着小山柳林迴旋其中,賞心悦目中處處清幽,竟是比咸陽王城還要令人愜意。

“好去處也!”嬴政邊走邊讚歎“召賢治學便得如此,文信侯不愧大手筆也!只如此命名,倒是聞所未聞。”王綰笑道:“看這名目,前四館大約是文信侯所編大書之類別,天斟堂大約是最終審定處了。”一路行來,各館庭院一片幽靜,與前院的人來人往竟是兩重天地。嬴政頗覺奇怪。王綰道:“據我所知,文信學宮每旬一聚論,今巧遇亦未可知。”嬴政一聽頓時來了興致:“當真巧遇最好,正一睹文信侯門客之風采也!”説話間來到蘭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面一座白玉大碑,中央鑲嵌着三個斗大的銅字——天斟堂。

進得石坊,遙遙便聞喧譁之聲從柳林深處的庭院傳來,兩人加快腳步循聲尋來,果然在一座木樓前的天然谷地中看見了五斑斕的人羣。嬴政一拉王綰,兩人便走到了邊緣山坡的一片柳林下。王綰遙指谷地笑道:“兩百餘人,各館名士都到了。”嬴政望去,但見林下士子們人各一方草蓆,中央的呂不韋與蔡澤面前也只有兩張石案而已,不點頭讚歎:“學宮宏大而行止簡樸,仲父理財有道也!”王綰立即接道:“這宏大學宮也是寡婦清助金,否則文信侯如何造得?”嬴政目光一閃,卻遙指谷地道:“看,綱成君説話了!”遠遠看去,蔡澤手中搖着一卷竹簡,特有的呷呷公鴨嗓隨風傳來:“諸位,業經修正的秦法已發各館議論多,為使未來之秦法臻於完美,在座學子可各抒己見,無得顧忌。若有見解被採納為法令者,文信侯如約重賞也!”林下一人高聲道:“我有一言:修正之秦法雖增補了賑災、興文、重商、孝義諸節,並將所有刑罰一律寬緩三分,使商君開創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勢。然則,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餘,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之呼聲。我之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之基也,望文信侯三思而行。”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草地前排站起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道“在下曾在廷尉府做執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應時順勢而生。百年以來,天下大勢與庶民生計皆已大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成秦國繼續強盛之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統一天下預做鋪墊,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之有也!”

“我有一問!”一人霍然起身高聲道“秋戰國以來,但凡變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而只是做律條之增補。敢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能公諸於秦法篇首?”場中一時默然。蔡澤巡視一週,見無人説話,便一揮手中卷宗呷呷道:“修正秦法之宗旨,便是屏棄對內之嚴刑峻法,對外之鋭士暴兵,使秦國以寬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國義兵雄天下!此間分野,便是霸道與王道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之區別。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朝野徒然議論紛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綱成君差矣!”林下一士子昂開口“在下乃申不害傳人,敢問綱成君:秦乃法家聖土,摒棄王道仁義、推行耕戰國策、以實力雄視天下,其來有自也!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然是回覆王道仁義之老路,緘口不言豈非蓋彌彰?與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強力變法!”林下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一人站起,向呂不韋蔡澤一拱手,又向林下士子們環禮一週,厚重的音便隨風迴盪起來:“在下李斯,以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要害也。據實而論,秦法當有所變。然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天下時勢不容也!孝公商君之時,列強並立,相互制約,妥善斡旋便能爭得變法時,即或對內使用強力,亦可避得他國干預。今時勢大非當時,秦國一強獨大,森森然已成眾矢之的!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之六國必得全力撲來,其時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也!惟其如此,只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法之圖謀。此等務實之艱難,非徒然高論所能解也。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之苦心!雖則如此,據今秦國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之舉,文信侯三思也。”蔡澤憤然拍案:“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緩!”

“綱成君息怒。”石案前呂不韋站了起來,平穩親切地聲音在風中搖曳“今之論,諸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矣!就事理而言,諸位皆天下名士,尚見仁見智,況乎天下?況乎秦國朝野?顯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以順乎人心也!然秋戰國以來,舉凡變法之爭、為政之爭、治國之爭,往往皆陷於實用功利之論戰,一不深究法令國策之大道基,二不察千秋萬代之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於刑治,功利囚於眼前。而要在秦國再度變法,便要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歷代治國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權衡法令得失。此等見識若能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學宮事務可做倒置:先修書,後修法,書為法之綢繆也!諸位以為如何?”

“立法先立學,文信侯英明!”

“呂子萬歲!”

“稷下之風萬歲!”在林下一片喧嚷之中,王綰領着嬴政匆匆繞過柳林,從後門進了木樓。王綰周密,先請嬴政自進書房內間等候,自己卻站在了門廳下等候。呂不韋遠遠看見王綰立在門廳,便對身邊蔡澤與李斯等一班門客名士吩咐了幾句,待蔡澤等走向相鄰庭院,呂不韋才匆匆走來低聲問:“秦王來了?”王綰也低聲一句:“在內書房。”呂不韋笑道:“你也進去,門廳有人。”待王綰入內,呂不韋喚過一老僕吩咐幾句,這才隨後進了木樓。

“見過仲父。”嬴政見呂不韋進來,面便是肅然一躬。

“老臣參見秦王。”呂不韋也是大禮一躬,直起身便是一嘆“我王業已成人矣!自今始,老臣請免仲父稱謂,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為顧命大臣,受先王遺命,坦蕩攝政,公心督課,何得於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願受仲父責罰!”

“敢請君上入座,用茶。”呂不韋虛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對面書案前喟然一嘆“君上蒙羞,老臣愧對先王也!”重重魚尾紋中一雙老眼頃刻溢滿了淚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事,驪山之言多有唐突…”

“不。”呂不韋搖搖手“君上一言,真金石也!那之後思忖往事,老臣始得明白:世間人事錯綜糾纏,但凡大局事體,終非一人可左右也!譬如目下,老夫所能為者,惟修書修渠兩事耳!朝局成今之勢,不怪老臣,卻怪何人哉!”嬴政目光驟然一閃:“敢問仲父,莫非又有新變?”

“昨新詔,君上且看。”呂不韋掀開案頭銅匣,拿出一卷遞了過去。嬴政展開竹簡,便見赫然蓋着太后大印的詔書上幾行大字:“攝政太后詔:長信侯嫪毐忠勤國事,增太原郡十三萬户為其封地。另查,文信侯呂不韋荒疏國政,着長信侯嫪毐以假父之身接掌國事,丞相府一應公事,皆報長信侯裁處。秦王八年。”

“幾支竹片而已,老秦人聽他了?”嬴政輕蔑地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上莫輕忽也。”呂不韋正一句,便説起了嬴政所不清楚的內外變化。自嫪毐陡然竄起,便有一班得其厚賞的吏員內侍大肆奔走,打着太后旗號為嫪毐籠絡勢力。那嫪毐在封地山陽起了一座佔地千畝的“名士院”大言宣稱:“今為我門客,他為秦公卿!”咸陽官署多有吏員去職投奔,雖説並無要員顯臣,然執掌各署實權的大吏卻是不少,若連同山東六國投靠的士子一起算,嫪毐門客已經有兩千餘人了。不可思議的是,太后還下了一道特詔:凡秦國宮室、苑囿、府庫,長信侯得任意享用並可憑調撥財貨!藉此恩寵,今歲嫪毐又在太原郡起了一座“武賢館”大肆收納胡人武士與中原遊俠,目下已有三千餘人,終狩獵習戰洶洶擾民,動輒便對太原郡徵發車馬勞役,滋擾甚多。秉梗直的太原郡守忍無可忍,已經三次上書呂不韋請求去職太原了。

嫪毐有千人馬隊專司護衞,奔走於封地與太后寢宮之間,頻頻以“攝政太后詔”與“長信侯令”對丞相府之外的各官署發號施令。嫪毐攬政,從來不來咸陽理事,只在各處遊樂狩獵的“行宮”任意批示公文發佈詔令。嫪毐的書令幾乎全部集中於兩事:一則擢升親信,二則壓迫六國向自己獻金。除此之外,舉凡涉及正經國事的批令皆與呂不韋拗力:丞相府要修葺關隘“太后詔”便下令停止徵發民力;丞相府要清查府庫“太后詔”便封存府庫;丞相府要整肅吏治“太后詔”便停止官吏升遷貶黜…如此等等,呂不韋的政令便沒有一件可以遵照實施了。此等亂局之下,咸陽各官署的吏員們無所適從,便有歌謠雲:飛來文,不可奉。

與嫪氏乎?與呂氏乎?

不知所終!

目下,僅在丞相府十三屬署,便已積壓了百餘件號令全然相左而無法實施的國事公文。更有甚者,山東六國已經覺察到了秦國亂局,圖謀扶嫪毐而倒呂不韋了。斥候已經探得明白,魏國有謀士已經對魏景湣王畫策:割地三百里以資嫪毐,長其實力,以使秦國罷黜或誅殺呂不韋!呂不韋本藉此對魏國大舉進軍,慮及若是“太后詔”又來制止,反倒是巧成拙,也只好隱忍了…

“如此亂局,仲父忍作壁上觀?”

“有心無力,徒嘆奈何也!”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急難無虛言。嬴政冒昧揣測:以仲父之能,絕非無可着力。仲父束手,投鼠忌器也!仲父與先父與太后淵源深遠,既顧忌傷及太后,亦顧忌先王蒙羞,更顧忌嬴政來翻雲覆雨!於是,仲父只能靜觀待變。可是?”

“…”面對嬴政的直白凌厲,呂不韋竟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