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名士逢楚頭慷慨説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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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鴻溝兩岸,滿眼都是莽莽蒼蒼的綠。
這鴻溝也叫大溝,卻是戰國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條人工河。北邊的進水溝口,便開在大河南岸的廣武,東南穿過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連接穎水入淮,實際上便是連接大河與淮水的一條人工大運河。這條赫赫大水南北全長近千里,貫穿魏國全境,堪稱戰國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國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於滔滔鴻溝灌溉了兩岸的無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陸大都會。鴻溝修建之時,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個十年(惠王在位五十餘年),鋭氣正盛,國力最強,歷時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這條引水大溝方才竣工。歷經八十餘年風雨滄桑,這鴻溝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氣象——堤岸寬三丈高三丈,比尋常城堡的城牆還要堅固雄峻;堤岸林木夾持,綠樹參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東西兩岸的原野;東岸大堤卻是一條再拓寬六丈的南北官道,道邊三層白楊遮天蔽,傍着鴻溝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無垠平川;透過護道白楊,鴻溝的滾滾碧波在明亮的陽光下便如一面面銅鏡閃爍。車馬路人行於道中,白楊林遮天蔽,清風吹拂,水滔滔,便是喟不絕。
此時正當午後,車馬絡繹不絕。時有商旅在道,那運貨牛車銜尾相連,動輒便是兩三里長,這鴻溝大道便是一片不絕於耳的轟隆咣噹聲,秀美深邃的白楊林峽谷便也顯得燥熱起來。便在這車馬如的大道上,卻有一紅一白兩匹駿馬靠着道邊一路飛馳南下,及至路人抬頭觀望,紅白兩騎卻已如兩朵雲飄了過去。
“好騎術!”輜車中便有人嘖嘖稱讚。
“彩——!”牛車伕們卻坊間博戲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轟轟然連綿不絕。
饒是如此,兩騎卻依舊如飛掠過,便有隻言片語樹葉般飄了過來:“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陣也。”一個柔和清亮的聲音笑着着。
“前面便是陽夏地面,山岡歇馬。”前行騎士話音方落,坐下駿馬便是一聲長嘶四蹄大展,一團火焰般飛出了夾道層林,飛上了鴻溝東岸的一座山頭。後行白馬也是銜尾急追,紅衣騎士勒馬之際,白馬也長嘶一聲人立在側。一個白衣女子飄然下馬,指着山頭一柱高大的石碑驚訝道:“魏尾楚頭?鴻溝還沒完,這便是楚國地界了?”紅衣騎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別説鴻溝,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國。那時侯,這鴻溝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頭’。近二三十年來,魏國萎縮乏力,楚國便趁機蠶食了整個淮北。這一方‘魏尾楚頭’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陽夏來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剛打個盹兒世事就變了,真是。”
“説得好!”紅衣騎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剛打了個盹兒也。”一聲笑嘆又指點道“大道車馬多,忒憋悶。這山岡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滿路商人車馬在眼前晃悠,強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從馬背上拿下一個皮褡褳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我去打水了。”便拿着空水囊向山的淙淙山溪走了過去,剛要汲水,卻突然凝神側耳一陣,回身笑道:“仲連,山谷裏有歌聲,耳也!”紅衣騎士放下手中褡褳便大步走了過來,搭眼望去,只見谷底樹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頂白布帳篷,一輛黑篷輜車停在旁邊,兩匹紅馬在草地上悠閒啃草,炊煙裊裊,歌聲隱隱,只是不見人影走動。
“楚歌也。”白衣女子輕聲笑道。
“聽!”紅衣騎士一擺手,兩人屏息凝神,便聞散漫歌聲從谷底隱隱飄來:布衣遨遊兮瓦釜不鳴長策未盡兮山河難定魚龍百變兮恩怨叢生遠去大邦兮悠悠清風…
聽得一陣,紅衣騎士便是哈哈大笑,放聲喊道:“範叔——,你不當官了?”歌聲戛然而止,便見谷底樹林中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走出來揮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魯仲連乎?”
“果然範叔,天意也!”紅衣騎士一拍掌便開大步向山坡下星般飛來。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步來。片刻之間,黑紅兩隻身影便在山腳下擁在了一起。
“去國遨遊,瓦釜不鳴。範叔卻是大雅也!”
“布衣縱橫,無冕將相。仲連依舊本也!”兩人互相打量着。曾幾何時,范雎已經是兩鬢斑白,往昔英的身材已經顯出了隱隱地佝僂,一領寬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長後短了,久坐書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溝壑縱橫寫滿了風塵滄桑。魯仲連更是見老,一張古銅的大臉上虯結着灰白的長髮長鬚,一領大紅斗篷襯着隆起的肚腹,身材更顯得壯高大,若非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與一口渾厚的齊魯口音,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當年英風凜凜的布衣將相魯仲連。
“仲連,光陰如白駒過隙,不覺老去也!”
“範叔,逝者如斯夫,我輩風雲不在矣!”痴痴打量之間,兩人一聲喟,竟是慨唏噓不能自已。正在此時,卻聞山坡上遙遙飛來一陣明亮的笑聲,便見裙裾飄飄,白衣女子已經從山坡輕盈地飛到了兩人身後,笑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髮,枉自嗟呀!”聞聲回頭,兩人俱各開懷大笑。魯仲連正待介紹,范雎卻擺擺手,兀自上下將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勝驚訝道:“呀!這便是小越女麼?青山不老,綠水長,活生生南國仙姑,我等孫女也!”認真、誇張而又諧謔,白衣女子不便是紅着臉咯咯笑彎了:“喲喲喲,那我也來猜猜,一臉滄桑,金石嗓音卻是天下獨一無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陽應侯府那個范雎了?”
“噫!”范雎困惑地大聳着肩膀攤開着兩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駒小越女如影隨形兩不離。你卻何以識得我了?”魯仲連笑道:“範叔卻是不明白,但凡我與要人密談,她都守在門外或窗下。當年我入咸陽,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聽之音,弟妹好耳力也!”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個呼哨,山岡上兩匹駿馬一聲嘶鳴便從山坡上飛了下來。小越女從馬上拿下兩個長大的皮褡,笑道:“範叔有炊鍋便好,今你倆口福也。”范雎恍然笑道:“我是閒散遊,酒炊具齊全,都在車廂帳篷,弟妹本不用添甚,只動手便了。”小越女粲然一笑:“別個不用,只怕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説得好!楚頭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魯仲連興奮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濕衣,這道水綠得誘人,先清涼一番再來痛飲如何?”
“妙極!”范雎頓時來了神“我車上有乾衣衫,走!”這傍山小河是穎水的一條支,雖然湍急水深,卻清澈得連河牀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魯仲連三兩下剝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陣費力撲騰,水花四濺聲勢驚人,卻只是在原地打轉。岸邊大石上正衣衫的范雎不哈哈大笑:“東海千里駒,原是個笨狗刨也!”躍身入水,便如一條頎長的白魚飄到了兀自四濺不休的水花中。
“噫!”魯仲連抹摔着臉上的水珠便站了起來“範叔不是旱鴨子麼?”范雎一邊划水一邊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會水麼?”魯仲連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獵户,原是我不會水害得也!”驟然之間,范雎喀喀兩聲咳嗽便踩水站了起來,笑得都彎了下去,卻是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魯仲連卻渾然不覺,大喊一聲又兀自撲騰起來,沉雷般的水聲夾着范雎的大笑聲便瀰漫了幽靜的河谷。
“開席也——”遙遙傳來小越女清亮的呼喚聲。
兩人上得岸來各自換上乾麻布長袍,一身清涼大見神,便是一路笑聲到了裊裊炊煙處。卻見帳篷外草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蓆,草蓆上滿蕩蕩熱騰騰四個大盆,一盆清燉鯉魚雪白雪白,一盆燉肥羊飄着綠的小葱,一盆臨淄魯雞烤得紅亮焦黃,一盆藿菜米飯糰金黃翠綠;四大盆之外,還有一片荷葉上整齊碼着的三五斤切片醬幹牛,一大木盤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兩大壇老秦鳳酒外加滿蕩蕩一個酒囊,直是誘人。
“彩!”范雎喝得一聲,便是指點讚歎“一席齊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嘖嘖嘖!”魯仲連笑道“不遇範叔,只怕我這老饕還沒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風火逃兵禍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解下間布圍裙,走過來將手中幾片荷葉在席邊擺好“來,荷葉後就座。範兄開鼎了。”
“坐。”魯仲連一拉范雎,便在草蓆上大盤腿坐了下來,見范雎還是一撂大袍壓着腳跟身跪坐,不揶揄地笑了“範兄終是官場勢派撂不開,那般坐法得勁麼?若非這草蓆太小,我這漢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愜意也!”
“説得是。”范雎臉一紅笑了“這禮坐等閒也便半個時辰,否則兩壓得雙腳發麻,站都站不起來。”小越女驚訝道:“喲,怪道貴人們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腳麻也!”范雎不哈哈大笑:“布衣沒有侍女,便大盤腿了。”説着一股坐實在地盤起兩腿“好實在,好舒坦!來,開鼎——”説罷拿起大的竹筷當的一敲陶盆,便舉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頭逢故,風塵兩布衣,快哉快哉!幹!”
“好酒辭!”魯仲連舉碗一句讚歎“老布衣便與你新布衣幹了!”説罷兩碗一碰,兩人便汩汩幹了。見小越女沒有舉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滿士林,今卻是第一次謀面,來,老夫與弟妹幹了這一碗!”正要舉碗盡飲,小越女卻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範兄且慢,我是從來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説罷便捧起面前陶碗,將一碗清亮的涼水只輕輕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
“噫!”范雎大是驚奇“白水也只飲一口?”魯仲連呵呵笑道:“範兄不知,她是三一餐,一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飲便了。”范雎卻更是驚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卻修習道家辟穀之術了?”
“範兄兩岔矣!”魯仲連笑道:“她這是幼時一段奇遇所成,來方長,有暇便讓她説給你聽了。來,再幹!”小越女卻岔開話題笑問:“範兄遨遊,夫人何不共行?”
“雙飛比翼者,豈能人人為之也!”範睢慨然一嘆“我已將家人送回故鄉了,河谷一莊,桑園百畝,也夠得她母子生計了。”小越女驚訝道:“都説魏安釐王要給你百里封地,範兄沒有就封?”范雎搖搖頭:“我為秦相十餘年,出遠近攻之策,奪三晉土地城池無數,與魏趙韓結下了山海冤仇。三晉迫於強秦之威,雖一力示好於我,我卻如何能陷進這個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