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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塞上春寒心變情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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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覆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踏青時憑弔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耕踏青之時,渭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便是一個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徵候:渭水草灘,開時節。可是,也沒聽説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着如此鋪排?口舌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瀰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國中譁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儘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閒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好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聲淹沒“秦王萬歲!”

“秦法萬歲!”

“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雷一般轟鳴起來。

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嗡嗡地瀰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願此君子,萬壽無疆。”綿長的歌聲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後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刑次,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悉不過的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説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痴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柱説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着連説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説阿姐就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説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説太廟勒石震動朝野,後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象瘋癲之態,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神撫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然無事,將笑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前,一展細柔的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甘棠香瀰漫的夜裏,嬴柱又一次到了這個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騰他,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後撲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着夫君最為痴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噝噝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是放聲大哭…

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子仔細裹好了絲綿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傳的太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惕厲登上君位後以煌煌政績證實自己並非不肖,這種刻於青史立於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説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鬆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了天濛濛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僕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屬官府淨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神。每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陽內史大是讚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庭,一時傳為佳話。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看着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説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後,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苟地認真批書,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之後,每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慨,竟是愈發地認真起來“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到了門廳廊下。

“君別三,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着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綱成君,父王又批説我麼?”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説。”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問蔡澤便唸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禮呂不韋還都。”驚愕之下嬴柱不冒出一句:“沒有異人麼?”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禮數還大麼?”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説何時北上!”蔡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時辰後便走!”

“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開營的子。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堅壁而恢復防區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之時的啓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極目無邊的黃天地,但晝夜鼓盪的浩浩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也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幹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戰國之世,秦國關隘要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其一函谷關,其二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之中真正駐紮鋭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所謂鋭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沙場之師。此中本因由,便在於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紮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駐紮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着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陽遙遙相望,面對戰國後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鋭的三萬鐵騎、兩萬重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離石要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關守將是老將桓齕,離石守將是老將王陵。蒙武以前軍主將之職被調任離石要副將,爵位相同卻被看作升遷,原因便在於大軍戰將悉聽統帥調遣,而重兵要之主將則要獨當一面,是顯然的方面統帥。

蒙武馬隊重新趕回離石要,正逢開營大演,軍營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一片熱氣騰騰。蒙武立即進入中軍幕府參見主將王陵,接罷諸般軍務,又低聲對王陵説得一陣。左臂還挎着夾板的老將軍只一揮手:“該去!東南步軍營,不用我説你也認得出來。”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來尋呂不韋大帳。

離開咸陽時,年輕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宮。坐榻擁枕的秦昭王聽他仔細講述了接應公子異人的經過與百人馬隊一路死戰的慘烈情形,不悚然動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頭顱微微顫抖,息聲重得如同風嘯,一雙白眉聳動的老眼晶亮地閃爍着淚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欄一字一頓道:“其一,異人暫居呂莊,不許回太子府歸宗;其二,蒙武隨帶太醫北上救治,一俟呂不韋傷愈,立即護送還都;其三,諸般事體皆以你名,不言王命。餘事本王另做處置。”蒙武一時多有不明,卻終是鼓着勇氣只説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與末將同年,南歸後暫住末將處心神頗安。呂公未歸,居於呂莊多有不便。末將之見,公子當回太子府先舉認祖歸宗之禮,侍奉父母膝下,以其顛沛之心。我王明察。”

“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豈有二致?呂不韋破家捨生,老秦人豈能薄情?臣不負國,王不負臣,此大道也!今呂氏傷病未愈,異人先行歸宗,寧傷天下烈士之心乎!”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宮外心頭還怦怦直跳。

雖然沒有直然責難,老秦王的告誡卻顯然暗含着對自己處置方式的不滿。不管有多少理由,棄重傷重病的呂不韋於苦寒之地而將嬴異人先行護送回來,實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處置老到,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讓嬴異人先行迴歸太子府認祖歸宗,當真便是陷秦國王室於不義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開創了向東方各國求賢變法的先例,秦國便在王室垂範之下生成了一種瀰漫朝野的尊奉山東名士的習俗規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國敬士的口碑。便是那些最蔑視秦國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説一句:“秦雖蠻夷,敬賢尚可也!”呂不韋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東六國廣有結,若僅僅是為了棄商謀官,只怕在齊趙楚魏幾個大國都可輕而易舉地做個上大夫之類的顯榮高爵。然則,呂不韋終是為了一個秦國公子破家舍財結死士這次又幾乎身首異處,説到底,還不是看重秦國的清明強盛?對於秦國,還有何等物事比士子捨命親秦更為寶貴呢?秦國要得便是天下歸心,尤其是士子歸心,你蒙武為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將嬴異人秘密護送回咸陽,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異人與先期離趙歸秦的呂氏商社人等通聯消息,目下看來更是傷及呂氏家人的不妥之舉。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將軍蒙驁之子,自己也憑着戰功做了前軍主將,目下被委以離石副將之職,實際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將王陵了。老秦王將獨當一面的抗趙大任付於你,你卻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為大將只知就事論事,何其慚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對正在擺秦箏哼唱秦風的嬴異人三言兩語説了進宮經過,也不管這位昔同窗如何嘟噥,便親自駕車連夜將異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呂莊。先行離趙歸來的一班執事、僕役及異人在趙國的老內侍老侍女,回到咸陽對呂不韋消息一無所知,終惶惶不安,乍見異人便悽惶得放聲哭成了一片。西門老總事則是捶頓足,堅執要隨蒙武北上照拂主東。嬴異人頗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誰個不煩?呂公又沒死,聒噪!”便皺着眉頭不再説話。

這次蒙武卻是大有耐心,見勸阻不住便欣然答應帶西門老總事北上。老總事頓時破涕為笑,帶着蒙武去見夫人。令蒙武驚訝地是,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聽説呂不韋傷病留在河西,竟只閃動着明亮的眸子緊咬着紅潤的嘴盯住他甚話不説,良久默然,終是低聲一句:“多謝將軍消息。”便徑直出廳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間,機警的蒙武從那對閃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覺看到了疑惑,心頭不猛然一顫!

蒙武給呂莊執事們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門老總事如何推,都沒能拒絕真誠和善而又執拗得寸步不讓的年輕將軍。回府途中,蒙武又順道拜訪了內史官署,請這位執掌咸陽軍政的王族大臣向呂莊派出百人輕騎隊晝夜巡視。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詔,老內史甚也沒説便派馬隊出城了。

蒙武馬隊兼程北上,堪堪將近在高奴,卻見馬隊之前有一輛黑蓬輜車轔轔疾駛。在馬隊越過輜車的剎那之間,西門老總事驚訝地噫了一聲。並騎飛馳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聲吩咐一名軍吏帶三騎士換上便裝跟隨輜車。馬隊抵達陽周要時,一便裝騎士飛馬趕來稟報:黑蓬輜車在高奴遭遇守軍盤查,得知車中女子自稱趙女,無秦人照身帖,經軍吏擔保已經過關;輜車晝夜馳驅不吃不喝,軍吏擔心車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馬請令定奪。西門老總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無差!”蒙武立即下令馬隊紮營等候,與老總事親帶十騎返程接應。次清晨,終於在洛水東岸的土長城下看到了煙塵鼓盪的輜車與遠遠尾隨的騎士。蒙武飛馬上凌空躍起,硬生生在黃塵飛揚的原野勒住了沒有馭手任狂奔的兩匹烈馬。當老總事顫巍巍拉開車窗簾布時,卻是一聲嘶啞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車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開車簾,卻驚訝得不知所措——車中一片血紅,飛濺車廂的鮮血與散亂糾纏的紅裙裹着一張蒼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誰懂醫道?快!”便裝軍吏飛步趕來,猛然一聲驚呼:“身孕血崩!快請太醫!”蒙武大驚,回頭一聲斷喝:“人安軍榻!原地守侯!我接太醫!”翻身躍上那匹雄駿的戰馬風馳電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