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太廟勒石棰拊以鞭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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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嬴柱星夜趕回咸陽,接他的卻是一場極為尷尬的災難。
家老緊急報信説華陽華月兩夫人被廷尉府拘拿,傳聞罪名紛紜不清。嬴柱頓時急懵了過去,及至蒙武匆匆趕來,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亂做一團的家老衞士侍女一體退下,啜着滾燙的釅茶陪着這位王族父輩人物默默地坐着。嬴柱渾然無覺,間或一聲長吁卻始終沒有一句話。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見,君伯當回咸陽。”見君伯只是嘆息不語,蒙武又道“君伯雖奉王命,領小侄策應公子離趙。然據連番探報,公子不會在三月解凍之前貿然逃趙。君伯儘可南下,小侄留離石要策應足矣。”嬴柱卻突然開口:“咄咄怪事!你説甚個因由?”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測,內眷獲罪無非兩途,不是受夫君株連便是私幹國事。如今君伯安然,夫人獲罪便可能與國事關涉。”嬴柱皺着眉頭一副不願意相信的神:“會否與楚國攻秦有關?”蒙武笑道:“方才也是小侄冒昧揣測,實情卻是難説。兩夫人本是楚人,也難説沒有此等可能。”蒙武謙和持重不做反駁,倒使嬴柱沒有了羅列種種可能的興致。
“難亦哉!”默然片刻嬴柱長嘆一聲“蒙武呵,我身負王命職司密行,何能擅離河西也!”蒙武一番沉,依舊是謙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見,陡發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隨後召君伯還都。君伯還是準備起程為好。”嬴柱正在沮喪地搖手搖頭,便聽帳外馬蹄聲疾!隨之便是太子衞士分外響亮的報號聲:“王命特使到——”王命簡單得只有一句話:“太子着即還都,原事前將軍蒙武。”嬴柱來不及讚賞蒙武,便坐着那輛因他病體不能長途馳馬而特製的輕便輼涼車兼程南下了。三馳驅,到得咸陽正是午後。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沒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徑直奔王宮覲見。意料不到的是,老父王並沒有召見他,只有老長史桓礫出來傳了一句口詔:着嬴柱到廷尉府會事。便讓他回府歇息。
頭緒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當即出宮轉車趕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的中段,毗鄰當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闊,門前更非車水馬龍,卻有着一種簡樸靜穆的威嚴。嬴柱吩咐輼涼車停在車馬場,自己便徒步進了府邸徑直來到書房等候老廷尉。這老廷尉有個咸陽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麪惟一堂”
“冷麪”是説他從來不苟言笑。
“惟一堂”則説他整只在廳堂處置公務,從來沒有人在書房見過他。嬴柱覺得兩夫人事實在難堪,不想在廳堂與老廷尉見面,便選擇了在書房等候,寧可老廷尉下堂後再會事。一個手大腳的女僕煮好了釅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盞茶尚未啜畢,女僕又匆匆回來,説老廷尉請他到廳堂會事。嬴柱搖搖頭一聲嘆息,站起來便去了前院廳堂。
老廷尉正在與一班部屬議事,見太子風塵僕僕入廳,禮見之後便散了會議與太子單獨會事。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着法度辦事,入坐案前説得一句:“嬴柱奉詔前來會事,只聽老廷尉知會事宜。”便默然靜待。老廷尉也沒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聲道:“本廷尉奉命知會安國君:公子異人得密詔立嫡,而密情無端趙國,非但致公子於危境,且使秦國對趙邦大陷不利;本廷尉奉詔立案徹查,得人舉發:華陽夫人華月夫人指使族弟羋亓,以私家密使入趙,擅自動用黑冰台並聯絡呂不韋,之後久居邯鄲鋪排糜,被趙國拘拿而供出國情隱秘;本廷尉依法拘拿兩夫人下獄,目下正在訊問之中,供詞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圓卻平板得如同唸誦判詞一般,而後又是一聲重重咳嗽“今請與安國君會事,質詢一則:安國君可曾對任一夫人提起過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國君以為兩夫人如何得知密詔立嫡事?”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當據實陳述。然嬴柱兼程歸來,不勝車馬顛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請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後回覆質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來“以明落為期,本廷尉等候回覆。”説罷一拱手便將嬴柱送出了廳堂,始終沒有一句私話。
回到府邸已是掌燈時分,嬴柱顧不上飢腸轆轆,立即喚來主書、家老並幾個掌事僕役詢問消息。各方一番湊集,事情終於有了大略眉目:事發之前三,華陽夫人的貼身侍女梅樹出府未歸;三後兩夫人被同時拘拿,華陽夫人未做任何申辯便跟着官軍走了;當晚廷尉府知會太子府:侍女梅樹做舉發證人被廷尉府轉居監護,太子府不得私相過問;主書曾以公事名義尋找華月夫人家老,力圖得知真相,家老卻已經逃走不知蹤跡;此後案情訊問之情形,府中上下無從知曉。
嬴柱聽罷不得要領,只沉思謀着不説話。主書是個細緻周密的中年人,見家老僕役們面面相覷莫衷一是,便是言又止。嬴柱心頭一閃,吩咐幾個掌事僕役各去應事,只留下家老主書兩人説話。主書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問,安國君是要救兩夫人,還是聽憑廷尉府依法論罪?”嬴柱皺起眉頭道:“也要救得才是。”主書道:“在下以為此事有三處蹊蹺不明:其一,華陽夫人素來不幹政事,何以能揹着安國君密謀如此重大之事?其二,兩夫人有何途徑,能得密詔消息?其三,梅樹為夫人貼身侍女,素來忠心不二,何能突兀舉發?此三事不明,施救便無從着手。”所説三事,事事隱指華陽夫人可能受了華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即接道:“老朽之見,華陽夫人八九冤屈,主君當設法為之鳴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終是一聲嘆息:“難也!兩人同罪,只救一人,卻是如何着力?”主書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詔之途徑。誰有密詔途徑,誰便是主謀主犯。以在下揣測,華陽夫人與王宮素無絲縷關聯,斷無先於安國君而得知密詔之可能。”嬴柱不便是一驚:“噫!你如何曉得我知密詔在兩夫人之後?”
“安國君明鑑。”主書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務,府中每來往官身之人均有記載。前,在下查閲了年來所有記載,以國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駟車庶長來府那,華月夫人恰好先行入府;那安國君於棠棣園先見華月夫人,後在書房密室會見駟車庶長;若駟車庶長是下達密詔而來,華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詔而來;據此推斷,便不能排除華月夫人在飲酒敍談之時,已經先行將密詔告知了安國君。若此點屬實,洗清華陽夫人便不是難事。”
“依你之説,也可推斷我得密詔後回頭便告知了兩夫人!”
“不能。”主書鎮靜如常地看着拉下臉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國君便必然要與兩夫人共謀此事。一旦共謀,安國君至少絕不會贊同以羋亓為特使。更本處,安國君在會見駟車庶長之後與兩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駟車庶長召去,此暮便當即出咸陽北上河西。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謀劃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國君果真參與了謀劃,在得領軍接應公子的王命之後,也必會立即取消這一私行謀劃。安國君北上而私行謀劃照常進行,便知安國君對此事一無所知。一二三連環,無一便無二三,今無二三,也便無一。由此可知安國君並未將密詔告知兩夫人。”
“如此説來,我可擺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當,自可擺。”
“嗚呼哀哉!”嬴柱拍案長吁一聲“酒飯上來,咥飽再説!”主僕三人的這頓酒飯吃了大約半個時辰。因忌酒而不善飲酒的嬴柱竟破例飲了兩爵,紅着臉邊咥邊説便議定了大體路子。散席之後嬴柱渾身如同散架一般,被兩名侍女扶進浴房泡進熱騰騰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約半個時辰,方才被抬上卧榻,頭一靠枕便鼾聲大做。誰料夜半之時卻莫名其妙地醒了過來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兩個夫人的影子總是在左右詭秘地晃悠。嬴柱索裹着大被坐起,也不點燈,只盯着紅氈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發着愣怔,心頭只突突跳動着一個個狂亂飛舞的大字——飛來劫難,你能躲過麼?
據實而論,嬴柱實在難以預料這件突發罪案的牽連深淺。華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詔且先於駟車庶長透漏給他是事實,他拿到密詔後炫耀地擺在了兩夫人面前也是事實。那個胡天胡地的秋夜裏,兩個狂放的女人將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奮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與語無倫次的話髒話以及後來總在眼前晃動的兩具雪白體,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應過甚事説過甚話了。回想起來,那天夜裏兩姐妹高興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吐把玩着他總在説一件他自己也很樂意聽的事情,他連連點頭説好,兩姐妹便咯咯長笑爭相向他獻媚。目下想來,除了那件當剛剛從不同途徑得到消息且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還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連連點頭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兩姐妹説要派私家特使入趙襄助異人回秦,如何自己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沒留下?若不是此事,還能有甚事要自己點頭呢?他朦朧記得,兩女人一個騎在他臉上一個趴在他身上一齊呻着嬌笑着拍打着要他説話,他被豐滑體堵住的大嘴巴只能悶聲嗷嗷嗚嗚,兩個女人一時竟笑癱在了他身上。那時侯能是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為何非得他點頭答應呢?縱是兒子在他毫不知情時突兀歸來,身為父親他能不高興?那麼,便是…對了對了!嬴柱心頭猛然一顫一閃——羋亓入趙,要憑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關書令!
如此説來,自己豈能逃罪責?
然則,晚來主書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辭。若自己以“當發病昏不醒人事”對應廷尉質詢,留給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書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過一劫。可是,若兩夫人要減輕自己罪責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國君首肯,自己卻如何辯解?細想起來,對這兩個女人他實在把不準,身親暱放得刻骨銘心須臾不能離開,心頭卻總好象雲霧遮掩不曉得深淺。她們時常揹着他抱做一團神秘兮兮的唧咕,見他來了便咯咯笑着分開纏上來侍奉得他沒有一句發問的機會。依常人之心忖度,兩夫人皆無兒子,靠得便是他這個太子,無論如何不當有陷他於不利境地的密謀。然則,翻過去再想,關心則亂,兩夫人眼看後繼有望,難保不會做出事與願違的蠢事;目下入獄,更難保不為了自保連帶出他這個王儲以圖減輕罪責。
果然如此,他當如何?
最佳之策,當然是周旋得兩夫人無罪,同時保住自己。若在山東六國,對於一個太子這實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可這是秦國,如此想法簡直荒誕得異想天開!違法便要論罪,這在秦國是無可變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密重罪想一體逃無異於痴人説夢!事已至此,必須有人為密事件及其帶來的嚴重後果承擔罪責。為今之計,能保住自己已經是萬幸了,何能再希圖救出兩位夫人?華陽華月啊,非嬴柱不救,實不能救也…
清晨卯時,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喚醒,説家老令她進來稟報綱成君蔡澤在正廳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畢大步趕到了正廳,面便是一長躬:“綱成君想殺我也!”蔡澤哈哈大笑着連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見,不想安國君竟成謙謙君子也!”嬴柱顧不得寒暄應酬,一把拉住蔡澤便走,到了書房掩上門便又是一個長躬:“綱成君救我!”蔡澤扶住嬴柱驚訝道:“安國君何事驚慌?”嬴柱便是連連頓足:“兩夫人被拘拿,嬴柱豈能不受牽連?老父王火急召我卻不見我,大勢危矣!”蔡澤恍然大悟,目光連閃間長長地“啊——”了一聲,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果不期然也!”
“你説甚?”嬴柱一臉懵懂驚愕“你你你説我?你説我!我如何果真麼!”蔡澤不笑得前仰後合:“也也也!安國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趕來點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飽麼?”
“好説好説。”嬴柱拉開門便是一聲大喊“酒飯!快!”片刻間酒飯上來,蔡澤入座便埋頭吃喝。嬴柱卻是不吃不説話一邊看着蔡澤一邊從自己座案不斷往蔡澤身邊一蹭一蹭湊來,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頭一般。蔡澤從容吃得一陣終是不忍,擱下象牙箸笑道:“安國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來!坐了説話。”嬴柱卻瞪着雙眼渾然不覺:“不不不!綱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罷再説不遲!”蔡澤的公鴨嗓呱呱笑道:“罷了罷了,來,坐回去聽老夫説!”見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澤驀然大覺侷促,霍地起身離座一躬:“君將為萬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亂像?請君入座,老夫自有話説。”嬴柱一個靈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雙手撐地猛然挪動大股退了回去:“你只説!”蔡澤這才落座一笑:“安國君,此事看似危局,實則十之八九無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無事?甚個由?”
“其一,呂不韋已知羋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謀劃。其二,公子老內侍老侍女與呂不韋新並商社執事,已經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陽。其三,老夫得信,公子與呂不韋已經離開了邯鄲,只要路途不遭意外,當可安然返國。”
“這?這與兩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聞釜底薪乎!”
“啊,啊,啊——”嬴柱終於明白了一些。
“另則,兩夫人事安國君未嘗預聞,本無危局,亦無須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