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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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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雷連諾上校發動了三十二次武裝起義,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敗。他跟十六個女人生了十七個兒子,這些兒子都在一個晚上接二連三被殺死了,其中最大的還不滿三十五歲。他自己遭到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槍決,但都倖免於難。他喝了一杯摻有士的寧(注:一種毒藥)的咖啡,劑量足以毒死一匹馬,可他也活過來了。他拒絕了共和國總統授予他的榮譽勳章。他曾升為革命軍總司令,在全國廣大地區擁有生殺予奪之權,成了政府最畏懼的人物,但他從來沒有讓人給他拍過照。戰爭結束以後,他拒絕了政府給他的終身養老金,直到年老都在馬孔多作坊裏製作小金魚為生。儘管他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但他唯一的傷卻是他親手造成的,那是結束二十年內戰的尼蘭德投降書籤訂之後的事。他用手槍朝自己的膛開了一槍,子彈穿過脊背,可是沒有擊中要害。這一切的結果不過是馬紮多的一條街道拿他命了名。

然而,據他自己壽終之前不久承認,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一人的隊伍離開馬孔多,去投奔維克多里奧·麥丁納將軍的部隊時,他是沒有想到這些的。

“我們把這個鎮子給你了,”他離開時向阿卡蒂奧説。

“你瞧,我們是把它好好兒給你的,到我們回來的時候,它該更好了。”阿卡蒂奧對這個指示作了十分獨特的解釋。他看了梅爾加德斯書裏的彩圖,受到啓發,就給自己設計了一套制服,制服上面配了元帥的飾帶和肩章,並且在邊掛了一把帶有金穗子的軍刀;這把軍刀本來是屬於那個已經被槍決的上尉的。然後,他在市鎮人口處安了兩門大炮,鼓動他以往的學生,叫他們穿上軍服,把他們武裝起來,讓他們耀武揚威地走過街頭,使人從旁看出這個鎮子是堅不可摧的。其實,這個鬼把戲未必有用:的確,幾乎整整一年,政府不敢發出進攻馬孔多的命令,可是最終決定大舉猛攻這個鎮子時,半小時之內就把抵抗鎮壓下去了。阿卡蒂奧在執掌政權之初,對發號施令表現了很大的愛好。有時,他一天發佈四項命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規定年滿十八歲的人都須服兵役,宣佈晚上六時以後出現在街上的牲畜為公共財產,強迫中年男人戴上紅臂章。他把尼康諾神父關在家裏,止外出,否則槍斃:只有在慶祝自由黨勝利時,才準做彌撒、敲鐘。為了讓大家知道他並不想説着玩玩,他命令一隊士兵在廣場上向稻草人練習擊。起初,誰也沒有認真看待這些。歸到底,這些士兵不過是假裝大人的小學生。有一天晚上,阿卡蒂奧走進卡塔林諾遊藝場的時候,樂隊小號手故意用軍號聲歡他,引起了鬨堂大笑。阿卡蒂奧認為這個號手不尊重新的當局,下令把他槍斃了。那些敢於反對的人,他下令給他們戴上腳鐐,把他們關在學校教室裏,只讓他們喝水、吃麪包。

“你是殺人犯!”烏蘇娜每次聽到他的橫行霸道,都向他叫嚷。

“奧雷連諾知道的時候,他會槍斃你,我第一個高興。”然而一切都是枉然。阿卡蒂奧繼續加強這種毫無必要的酷烈手段,終於成了馬孔多不曾有過的暴君。

“現在,鎮上的人到不同啦,”阿·摩斯柯特有一次説。

“這就是自由黨的天堂。”這些話傳到了阿卡蒂奧耳裏。他領着一隊巡邏兵,闖進阿.摩斯柯特的住所,砸毀傢俱,打他的幾個女兒,而把過去的鎮長沿着街道朝兵營拖去。烏蘇娜知道了這伴事情,非常慚愧,狂喊亂叫,憤怒地揮着樹脂浸透的鞭子,撒腿奔過市鎮;當她衝進兵營院子的時候,士兵們已經站好了槍斃阿·摩斯柯特先生的隊列,阿卡蒂奧準備親自發出“開槍”的命令。

“你敢,雜種!”烏蘇娜叫道。

阿卡蒂奧還沒清醒過來,她已拿大的牛筋鞭給了他一下子。

“你敢,殺人犯,”她喝道。

“你也殺死我吧,你這‮子婊‬養的。那樣,我起碼用不着因為喂大了你這個怪物而慚愧得淚了。”她無情地追着阿卡蒂奧打,直到他躲在院中最遠的一個角落裏,象蝸牛似的蜷縮在那兒。綁在柱子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已經失去知覺,在這之前,柱子上掛着一個被子彈打穿了許多窟窿的稻草人。行刑的小夥子們四散奔逃,生怕烏蘇娜也拿他們出氣。可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阿卡蒂奧的制服已經扯破,他又痛又惱,大聲狂叫;烏蘇娜把他撇在一邊,就去鬆開阿·摩斯柯特先生,領他回家。但在離開兵營之前,她把戴着腳鐐的犯人都給放了。

從這時起,烏蘇娜開始掌管這個市鎮。她恢復了星期的彌撒,取消了紅臂章,宣佈阿卡蒂奧輕率的命令無效。烏蘇娜雖然表現勇敢,心中卻悲嘆自己的命運。她到自己那麼孤獨,就去找被忘在慄樹下的丈夫,向他無用地訴苦。

“你瞧,咱們到了什麼地步啦,”她向他説;周圍是六月裏的雨聲,雨水很有沖毀棕櫚棚的危險。

“咱們的房子空啦,兒女們四分五散啦,象最初那樣,又是咱們兩人了。”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神錯亂,對她的抱怨聽而不聞。最初喪失理智的時候,他還用半通不通的拉丁語説説常生活的需要。在短暫的神志清醒當中,阿瑪蘭塔給他送飲食來的時候,他還向她訴説自己最大的痛苦,順從地讓她給他撥火罐、抹芥末膏。可是,烏蘇娜開始到慄樹下來訴苦時,他已失去了跟現實生活的一切聯繫。他坐在板凳上,烏蘇娜一點一點地給他擦身,同時就談家裏的事。

“奧雷連諾出去打仗,已經四個多月啦,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她一面説,一面用抹了肥皂的刷子給丈夫擦背。

“霍·阿卡蒂奧回來了,長得比你還高,全身刺滿了花紋,可他只給我們家丟臉。”她覺得壞消息會使丈夫傷心,於是決定向他撒謊。

“你別相信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吧,”説着,她拿灰撒在他的糞便上,然後用鏟子把它鏟了起來。

謝上帝,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結婚啦,現在他們幸福。”她學會了把假話説得十分真,自己也終於在捏造中尋得安

“阿卡蒂奧已經是個正經的人,很勇敢,穿上制服神氣,還配帶了一把軍刀。”這等於跟死人説話,因為已經沒有什麼能使霍·阿·布恩蒂亞愉快和悲哀了。可是,烏蘇娜繼續跟丈夫嘮叨。他是那麼馴順,對一切都很冷淡,她就決定給他鬆綁。鬆了繩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板凳上動都不動一下。他就那麼曬雨淋,彷彿繩子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有一種比眼睛能夠看見的繩索更強大的力量把他拴在粟樹上。八月間,大家已經開始覺得戰爭將要永遠拖延下去的時候,烏蘇娜終於把她認為真實的消息告訴了大夫。

“好運氣總是跟着咱們的,”她説。

“阿瑪蘭塔和擺自動鋼琴的意大利人快要結婚啦!”在烏蘇娜的信任下,阿瑪蘭塔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友好關係確實發展很快;現在,意大利人來訪時,烏蘇娜認為沒有心要在場監視了。這是一種黃昏的幽會。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總是傍晚才來,鈕釦孔眼裏一朵梔子花,把佩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翻譯給阿瑪蘭塔聽。他倆坐在充滿了玫瑰花和牛至花馨香的長廊上:他念詩,她就繡制花邊袖口,兩人都把戰爭的驚擾和變化拋到腦後;她的、審慎和掩藏的温情,彷彿蛛網一樣把未婚夫纏繞起來,每當晚上八時他起身離開的時候,他都不得不用沒戴戒指的蒼白手指撥開這些看不見的蛛網,他跟阿瑪蘭塔·起做了一個美的明信畫片冊,這些明信畫片都是他從意大利帶來的。在每張明信片上,都有一對情人呆在公園綠樹叢中的僻靜角落裏,還有一些小花飾——箭穿的紅心或者兩隻鴿子用嘴銜着的一條金絲帶。

“我去過佛羅倫薩的這個公園,”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翻閲着畫片説。

“只要伸出下去,鳥兒就會飛來啄食。”有時,看到一幅威尼斯水彩畫,他的懷鄉之情會把水溝裏的淤泥氣味和海中貝殼的腐臭昧兒變成鮮花的香氣。阿瑪蘭塔一面嘆息一面笑,並且憧憬着那個國家,那裏的男男女女都漂亮,説起話來象孩子,那裏有古老的城市,它們往的宏偉建築只剩下了在瓦礫堆裏亂刨的幾隻小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漂洋過海追求愛情,並且把雷貝卡的情衝動跟愛情混為一談,但他總算得到了愛情,慌忙熱情地吻她。幸福的愛情帶來了生意的興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店鋪已經佔了幾乎整整一條街道,變成了幻想的温室——這裏可以看到確複製的佛羅倫薩鐘樓上的自鳴鐘,它用樂曲報告時刻;索倫託的八音盒和中國的撲粉盒,此種撲粉盒一開蓋子,就會奏出五個音符的曲子;此外還有各種難以想象的樂器和自動玩具。他把商店給弟弟布獸諾·克列斯比經管,因為他需要有充分的時間照顧音樂學校。由於他的經營,各種玩物令人目眩的上耳其人街變成了一個仙境,人們一到這裏就忘掉了阿卡蒂奧的專橫暴戾,忘掉了戰爭的噩夢。據烏蘇娜的囑咐,星期的彌撒恢復以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送給教堂一架德國風琴,組織了一個兒童合唱隊,並且教他們練會格里戈裏的聖歌——這給尼康諾神父簡單的禮拜儀式增添了一些光彩。大家相信,阿瑪蘭塔跟這意大利人結婚是會幸福的。他倆並不催促自己的情,而讓情平穩、自然地發展,終於到了只待確定婚期的地步。他倆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烏蘇娜心中譴責自己的是,一再拖延婚期曾把雷貝卡的生活搞得很不象樣,所以她就不想再增加良心的不安了。由於戰爭的災難、奧雷連諾的出走、阿卡蒂奧的暴、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的被逐,雷麥黛絲的喪事就給放到了次要地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相信婚禮非舉行不可,甚至暗示要把奧雷連諾·霍認做自己的大兒子,因為他對這個孩子充滿了父愛。一切都使人想到,阿瑪蘭塔已經遊近了寧靜的海灣,就要過美滿幸福的生活了。但她跟雷貝卡相反,沒有表現一點急躁。猶如繡制桌布的圖案、縫製美的金銀花邊、刺繡孔雀那樣,她平靜地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再也無法忍受的內心煎熬。這種時刻跟十月的暴雨一塊兒來臨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阿瑪蘭塔膝上拿開刺繡籃於,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

“我不能再等了,”他説。

“咱們下個月結婚吧。”接觸他那冰涼的手,她甚至沒有顫慄一下。她象一隻不馴服的小野獸,縮回手來,重新幹活。

“別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瑪蘭塔微笑着説。

“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失去了自制。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來,在絕望中差點兒扭斷了手指,可是無法動搖她的決心。

“別白費時間了,”阿瑪蘭塔回答他。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你就不要再跨過這座房子的門坎。”烏蘇娜羞愧得無地自容。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説盡了哀求的話。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整個下午,他都在烏蘇娜懷裏痛哭涕,烏蘇娜寧願掏出心來安他。雨天的晚上,他總撐着一把綢傘在房子周圍徘徊,觀望阿瑪蘭塔窗子裏有沒有燈光。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來不象這幾天穿得那麼講究。他雖象個落難的皇帝,但頭飾還是有氣派的。見到阿瑪蘭塔的女友——常在長廊上繡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懇求她們設法讓她回心轉意。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後面的房間裏,寫出一封封發狂的信,夾進一些花瓣和蝴蝶標本,寄給阿瑪蘭塔;她本沒有拆閲就把一封封信原壁退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彈齊特拉琴,一彈就是幾個小時。有一天夜裏,他唱起歌來,馬孔多的人聞聲驚醒,被齊特拉琴神奇的樂曲聲住了,因為這種樂曲聲不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的;他們也給充滿愛情的歌聲住了,因為比這更強烈的愛情在人世間是不可能想象的。然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看見了全鎮各個窗户的燈光,只是沒有看兄阿瑪蘭塔窗子裏的燈光。十一月二,萬靈節那一夭,他的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是亮着的,所有的八音盒都奏着樂曲,所有的鐘都在沒完沒了地報告時刻;在這亂七八槽的響樂中,他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寫字枱上——他手腕上的靜脈已給刀子割斷,兩隻手都放在盛滿安息香樹膠的盟洗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