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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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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在臨終的牀上,奧雷連諾第二將會想起六月間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卧室裏去看自己的頭生子。兒子雖然孱弱、愛哭,一點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但他毫不猶豫就給兒子取了名字。

“咱們就叫他霍·阿卡蒂奧吧,”他説。

菲蘭達·德卡皮奧這個標緻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奧雷選諾第二結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見。相反地,烏蘇娜卻掩飾不住模糊的不安之。在漫長的家史中,同樣的名字不斷重複,使得烏蘇娜作出了她覺得確切的結論:所有的奧雷連諾都很孤僻,但有鋭的頭腦,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奧都好衝動、有膽量,但都打上了必遭滅亡的烙印。不屬於這種分類的只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在兒童時代,他倆那麼相似,那麼好動,甚至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們兩人。在洗禮,阿瑪蘭塔給他們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鐲,給他們穿上繡着各人名字的不同顏的衣服,但他們開始上學的時候,卻故意換了衣服和手鐲,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對方。教師梅爾喬爾·艾斯卡隆納慣於憑綠襯衫認出霍·阿卡蒂奧第二,但他覺得生氣的是,竟發現身穿綠襯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奧雷連諾第二”名字的手鐲,而另一個身穿白襯衫的孩子卻説“奧雷連諾第二”是他,儘管他的手鐲上刻着“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名字。從那時起,誰也搞不清他們誰是誰了。即使他長大以後,常生活已使他們變得各不相同,烏蘇娜仍舊經常問自己,他們在玩複雜的換裝把戲時自個兒會不會錯了,會不會永遠亂了套。在孿生子進入青年時期之前,這是兩個同步的機器。他們常常同時醒來,同時想進浴室;他們患同樣的病,甚至做同樣的夢。家裏的人認為,兩個孩子協調地行動只是想鬧着玩兒,誰也沒有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聖索菲婭給他們每人一杯檸檬水,一個孩子剛剛用嘴沾了沾飲料,另一個孩子就説檸檬水不甜。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裏放糖,就把這個情況告訴烏蘇娜。

“他們全是一路貨,”烏蘇娜毫不奇怪地回答。

“天生的瘋子。”隨後,混亂更大了。在換裝把戲玩過之後,名叫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長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亞一樣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孩子,卻長得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瘦削;孿生子唯一共同之點,是全家固有的孤獨樣兒。也許,正是由於身材、名字和格上的不一致,烏蘇娜以為孿生子在童年時代就搞混了。

他倆之間的主要區別是在戰爭最烈時表現出來的;當時,霍·阿卡蒂奧第二要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允許他去看看行刑。儘管烏蘇娜反對,他的願望還是得到了滿足。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渾身哆嗦。他寧肯呆在家裏。十二歲時,他向烏蘇娜打聽一間鎖着的房間裏有什麼東西。

“紙兒嘛,”她回答“梅爾加德斯的書,還有他最後幾年記的古怪筆記。”這個解釋不僅未使奧雷連諾第二平靜下來,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纏着不放,堅決答應不壞任何東西,烏蘇娜終於把鑰匙給了他。自從梅爾加德斯的屍體抬出房間,門上掛了鎖,誰也沒有再進去過;門鎖生鏽的部分已經凝在一起。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打開窗子的時候,陽光隨着就照進了房間,彷彿每天都是這樣,哪兒也看不到一小點塵土或蛛網,一切都顯得整齊、乾淨,甚至比安葬那一天還整齊乾淨;墨水瓶裏裝滿了墨水,沒有生鏽的金屬閃着光彩,霍·阿·布恩蒂亞熬水銀的熔鐵爐仍然有火。書架上立着一些書,裝布面由於時間過久已經翹起,象曬過的皮膚那樣黝黑,若干手稿還完整無損地放在那兒。這個房間儘管鎖了多年,但這裏的空氣似乎比其他的房間還新鮮。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過了幾個星期,烏蘇娜拿着水桶和刷子來擦洗地板的時候,她發現這兒沒有什麼可乾的。奧雷連諾第二埋頭閲讀一本書。他不知道書名,因為封面已經沒有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書中的故事: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女人,她坐在桌邊只顧吃飯,每一粒飯她都用大頭針挑起來吃;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漁夫,他向鄰人借了做魚網用的鉛錘,然後拿一條魚酬謝他,而這條魚的肚子裏卻有一枚大鑽石;還有一個故事講的是能夠滿足任何願望的幻燈和飛毯。他覺得驚異就問烏蘇娜,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説,這些都是真的,許多年前吉卜賽人曾把幻燈和飛毯帶到馬孔多。

“問題是,”她嘆了口氣“世界正在逐漸走向末,那些個東西再也不會到馬孔多來啦。”書中的許多故事都沒有結尾,因為書頁殘缺不全。奧雷連諾第二看完了書,決心識破梅爾加德斯的手稿,但這是不可能的。一頁頁手稿猶如掛在繩於上晾乾的衣服,上面的字兒更象樂譜,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個炎熱的響午,奧雷連諾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時候,覺得房間裏不止他一個人。梅爾加德斯雙手放在膝上,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仍然穿着那件舊式背心,戴着那頂帽餡宛似烏鴉翅膀的帽子,蒼白的鬢角着汗水,好象暑熱熔化的脂肪,——這吉卜賽人正象奧雷連諾上校和霍·阿卡蒂奧兒童時代看見的那個樣子。奧雷連諾第二立刻認出了老頭兒,因為老頭兒的形象是布恩蒂亞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從祖輩一直傳給了他。

“您好,”奧雷連諾第二説。

“您好,年輕人,”梅爾加德斯説。

從那時起,在幾年中,他們幾乎每天下午見面。梅爾加德斯告訴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過時的才智傳給他,可是不願向他解釋自己的手稿。

“在手稿滿一百年以前,誰也不該知道這兒寫些什麼,”他説。奧雷連諾第二永遠保守這些會見的秘密。有一次,烏蘇娜走進房間,湊巧梅爾加德斯也在,驚駭的奧雷連諾第二就以為他那孤獨的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然而烏蘇娜沒有看見吉卜賽人。

“你在跟誰説話呀?”她問。

“沒跟誰,”奧雷連諾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烏蘇娜説。

“他也老是自言自語。”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實現了參觀行刑的願望。他至死記得同時出的六發子彈的淡藍閃光,記得槍聲在山野裏的迴響,記得犯人慘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雖然鮮血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兒;雖然人家已經把他解下柱子、放進一口裝滿石灰的大箱子,但他還在繼續微笑。

“他沒死,”霍·阿卡蒂奧第二想道“他們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樣的印象,從那時起他就厭惡軍事練和戰爭了——不是因為行刑,而是由於劊子手經常活埋犯人。後來,誰也沒有發覺,霍·阿卡蒂奧第二開始在鐘樓上敲鐘,幫助“嘮叨鬼”的繼任者——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舉行彌撒,在教堂院子裏照料斗雞。格林川爾多·馬克斯。上校發現這種情形以後,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他乾的是自由黨人厭惡的事情。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説“我覺得我會成為保守黨人。”他相信這是命中註定的。惱怒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把這樁事情告訴了烏蘇娜。

“那更好,”她贊成曾孫子的行為。

“但願他成為牧師,上帝終歸就會保佑咱們家了。”她很快知道,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準備讓霍·阿卡蒂奧第二參加第一次聖餐禮。神父一面修剪鬥雞脖子上的,一面給他講教義要則。當他兩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雞放進窩裏的時候,神父就用簡單的例子向他解釋,在創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決定在卵裏孵出小雞的。那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已經開始顯出老年痴呆病的初步症狀;幾年以後,他竟胡言亂語地説,彷彿魔鬼向上帝造反時取得了勝利,登上了天國的王位,而且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誘入圈套,沒向任何人暴他那真正的身份。在這個良師堅持不懈的教導下,經過幾個月工夫,霍·阿卡蒂奧第二不僅成了一個利用神學奧秘挫敗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個鬥雞專家,阿瑪蘭塔給他縫了一件有硬領和領結的亞麻布衣服,給他買了一雙白鞋子,並且在他的領結上用金線繡了他的名字。在聖餐禮之前的兩個夜晚,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第二關在聖器室裏,按照一份罪孽錄聽取他的懺悔。罪孽錄那麼長,慣於六時上牀就寢的老神父,還沒查問完畢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對霍·阿卡蒂奧第二來説,這樣的查問也是一種啓示,神父問他是否跟女人幹過壞事時,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老實地回答説“沒有”;但是問他是否跟牲畜幹過壞事,他就到大惑不解了。這孩子在五月裏的第一個星期五接受了聖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羅里奧解釋;這人是住在鐘樓裏的,聽説他以蝙蝠充飢,佩特羅里奧回答他説:“有些蕩的基督徒是跟母驢幹這類事兒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他就繼續提出許多問題,使得佩特羅里奧終於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個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説“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羅里奧拿着一隻小木凳,從鐘樓上下來了(在這以前,誰也不知道小木凳有這種用處),並且把霍。阿卡蒂奧第二領到最近的一個畜欄,小夥子那樣喜歡這種夜襲,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成了一個飼養鬥雞的專家“把這些雞拿到別處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種鬥雞帶到家裏的時候,烏蘇娜向他下了命令。

“這些雞給咱們家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不准你再把它們帶回來。”霍·阿卡蒂奧第二沒有爭辯就帶走了自己的鬥雞,但他繼續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裏飼養,祖母為了把孫子留在自己身邊,給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鬥雞場上成功地運用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救他的伎倆,撈到了不少錢,不僅夠他補充雞舍,而且可以滿足他享樂的需要。烏蘇娜拿霍·阿卡蒂奧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麼也不明白,兒童時代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子竟會變成這樣不同的人。她的困惑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奧雷連諾第二很快地表現了懶惰和放蕩的傾向。當他關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時候,他是個閉門深思的人,象奧雷連諾上校年輕時一樣。但在尼蘭德協定簽訂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離開了僻靜的斗室,面對現實生活了。有一次,一個出售手風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親熱地招呼他。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人家經常把他錯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來使他心軟的時候,或者把他領進她的卧室的時候,他都沒有挑明她的錯誤。在這次邂逅之後,她拼命纏着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了鬼,讓他在開彩時得到手風琴。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第二發現,這個女人輪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覺,把他們當成了一個人,但他並沒有講明關係,反而竭力隱瞞真情,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現在,他再也不回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整天待在院子裏,學拉手風琴,把烏蘇娜的嘮叨當成耳邊風;當時由於喪事,烏蘇娜是止家中出現樂曲聲的,而且本討厭手風琴,認為它是弗蘭西斯科人的後代——樂師的樂器。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成了個手風琴能手,即使有了子和孩子之後,他仍然愛拉手風琴,他是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兩個月中,奧雷連諾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佔有這個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蹤,攪亂兄弟的計劃,相信當天夜裏兄弟不會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兒去。一天早晨,他發現自己得了病。過了兩天,他遇見兄弟站在浴室裏,腦袋靠在牆上,渾身出汗,熱淚盈眶;於是,奧雷連諾第二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説,他使那個女人染上了她所謂的花柳病,被她攆出來了。他還説皮拉·苔列娜打算給他醫治。奧雷連諾第二開始悄悄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種利劑。經過三個月隱秘的痛苦,兄弟倆都痊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再也沒跟那個女人見面。奧雷連諾第二卻得到她的諒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戰爭時期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丈夫來到馬孔多的;丈夫靠賣彩票過活,丈夫死後,她繼續經營他的生意。這是個整潔、年輕的混血兒,有一對淡黃的杏仁眼,這兩隻眼睛在她臉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兇猛神情,但她卻有寬厚的心腸和真正的情場本領。烏蘇娜知道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飼養鬥雞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卻在‮婦情‬囂鬧的酒宴上拉手風琴,她羞愧得差點兒瘋了。這對孿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點,而沒繼承家族的一點美德。烏蘇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誰也不準再叫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了。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反對這個父親的意願。

“我同意。”烏蘇娜説“但是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儘管烏蘇娜已滿一百歲,她的眼睛由於白內障快要失明瞭,但她仍有充沛的力、嚴謹的格和清醒的頭腦。她相信,撫養孩子是誰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這個人將恢復家族的威望,本就不知道戰爭、鬥雞、壞女人和胡思亂想;照烏蘇娜看來,這是使她家族衰敗的四大禍害。

“這會是個神父,”她莊嚴地説。

“如果上帝延長我的壽命,我會看見他當上教皇。”她的話不僅在卧室裏引起笑聲,而且在整座宅子裏引起鬨堂大笑,因為這一天宅子裏擠滿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一幫鬧喳喳的朋友。戰爭已經成為悲慘的回憶,早已忘諸腦後,現在只有香檳酒瓶的噗噗聲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連諾第二叫道。

客人們一齊乾杯。然後,家主拉手風琴,焰火飛上天空,慶祝的鼓聲響徹了全鎮。黎明,喝夠了酒的客人們宰了六頭牛犢,送到街上去給人羣享用,這並沒有使家裏的人見怪。因為,自從奧雷連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教皇誕生”的正當理由,這樣的酒宴也是尋常的事。在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沒費吹灰之力,光憑好運——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澤地帶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馬一胎生三匹小駒,母雞一下兩個蛋,豬玀長起膘來那麼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誰也無法説明這是什麼原因。

“把錢存起來吧,”烏蘇娜向輕浮的曾孫子反覆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