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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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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他下晌回家後,獨自坐在屋裏閉目養神,忽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只見學智神情恍惚地向他走來。

“到底怎麼啦,這麼無打采的?”鮑福責備道。

學智仍打不起神來。

“怎麼了,你?”鮑福更加不高興起來。

“有件事兒我也是剛剛聽説,不知道是真是假?”學智坐下來,惶恐地説。

“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這麼緊張?”最近以來,鮑福在這個院子裏聽到的壞消息太多了,他甚至都懷疑這個地方的風水有問題了。看到學智這麼緊張的樣子,他不知道又有什麼不幸降臨了,他的神情也跟着緊張起來。

“**逝世了。”天哪,我沒有聽錯吧?他下意識晃了晃腦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你再説一遍。”

“**逝世了。”鮑福不敢再問下去了,他只覺得滿腦子都在轟轟地響,彷彿有萬架戰鬥機同時從耳畔掠過。這不可能,**怎麼會死呢?他老人家不是萬壽無疆嗎?萬壽無疆就是永遠都不會死的。彷彿有另一種聲音在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不是也已經死了嗎?**不是跟他們一樣嗎?他心裏卻説,**跟他們不一樣,**會永遠活下去的,即使會死,也決不會在我們所能預見的將來發生,至少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會看到的。

鮑福又想起了幾天前讀過的報紙。是啊,報紙上不是説,**的身體非常健康嗎?報紙上的話還會有錯?另外,幾年前**不是還滿懷豪情地遨遊過長江嗎?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敢於在如此大風大裏鋌而走險,這是何等的氣魄和毅力啊!你再看他老人家面對風雲突變的國際社會,談笑之間就創立了三個世界的理論,難道一位瀕臨死亡的人也有如此寬廣的懷和驚人的膽略嗎?

年輕的讀者有所不知,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對這位偉人的崇拜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在那時,莫説像鮑福這樣一位農村青年不敢相信這種事實,就連城市幹部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病。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是一位普通的領袖,或者説已經離了普通生命結構的範疇,而成為萬眾矚目的神靈。這種神靈地位的確立要上溯到數年前的文革初期。那時候,在大小會議開始之前,都少不了這樣的祝願:“在開會之前,首先祝願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祝願之詞在祖國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竟然千篇一律,一字不差。然後會議正式開始,但在講話之前,還少不了先來一段“**教導我們説…”在會議進行當中還會不時地進幾句口號,如:“誓死捍衞**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一定要牢記偉大領袖**的教導!”

“把**開創的革命事業進行到底!”

“誰反對**,我們就要跟他鬥爭到底!”等等。後來一些人覺得這樣做還不過癮,又別出心裁地增加了一套“早請示,晚回報”這不得不令人懷疑:當身處雲南邊陲的農民懷着誠惶誠恐的心情向**“回報”工作時,遠在北京中南海豐澤園的**能聽到嗎?如果聽不到,這又跟逢年過節老太太端着一碗水餃向灶王爺虔誠祈禱的情景有什麼不同?總之,那時候**的影響已經滲入到了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當時,在社會上傳着這樣一個笑話,説的是有一對夫子因為有了外遇,丈夫堅持要跟她離婚,子不肯。丈夫把子告到了機關革委會。主任聽了兩人的訴説,一籌莫展,抬頭看到了**像,忽然有了主意:“你們一個要離,一個不肯,我也沒辦法。現在我要求你們各人背誦一句**語錄,並且把**的話跟你們離不離婚的事情結合起來,誰結合得有理,我就聽誰的。”於是丈夫先説:“下定決心,堅決離婚。”話音剛落,子道:“排除萬難,再過十年。”主任聽了,苦笑不得。由此看來,**的神靈地位被推向了極致。

當然,作者不敢詆譭**的豐功偉績。作者也是一位**的崇拜者,但同時卻認為,這種對偉人盲目崇拜的表面現象不僅不利於樹立偉人的形象,反而有損於他老人家的形象。更令作者遺憾的是,時光雖然跨入了二十一世紀,一個嶄新的時代正在昭示着人們一步步走向文明。但是上述陋俗不僅沒有得到遏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趨勢。據説近幾年來在一些地方建起了“公廟”有的人家乾脆把**的神靈“請”到了家裏。**已經像關老爺、玉皇大帝一樣開始享受起人間香火來了。當然,祭奠英靈,緬懷偉人的心願可以理解,但方式值得商榷。如果那些人不健忘的話,總還記得老人家説過的話吧:“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要知道,老人家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反對燒香磕頭的領袖級人物,他曾經把這些行為視為“牛鬼蛇神”如果用老人家最反對的東西去祭奠他,那麼他在天之靈能心安理得嗎?

綜上所述,作者認為,種種現象表明,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中國的老百姓對於這位偉大領袖的崇拜表現為一種不健康的甚至是扭曲的心靈狀態。

讓我們把目光收回到兩千五百年之前,看看秋時期我國偉大的思想家老子是怎麼看待偉人的:大(通“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信不足,案有不信。猷何!其貴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謂我自然。…《道德經》第十七章這段話的意思是:最好的君主,老百姓只知道有這麼個人,並不十分關注他的音容笑貌;其次的君主,老百姓會才會主動親近他;再次一等的君主,老百姓害怕他;最差勁的君主,老百姓便侮辱他。君主誠信不足,於是老百姓就不會信任他。最好的君主總是深思慮的啊!他貴重自己的言語,不輕易發號施令。功業建立了,事情成功了,老百姓卻不知道是君主所賜予,卻説我們順應了自然。

鮑福從沉思中醒悟過來,看看天已晚,拖着疲憊的身子來到大街上。他要親自鑑定一下兒子剛剛帶來的消息是否可靠。令他失望的是,今天莫説在大街上説話的人本看不到,就連偶爾在各自的家門口站一站的人也幾乎沒有。平常在街上打鬧的孩子們像商量好了似的説不出來一個都不出來,西北角那個一向最引人駐足的十字路口,今天也一反常態,變得冷落起來。整個村落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吹樹葉發出一片“瑟瑟”的聲音。

天空是晴朗的,但因為沒有月亮,所以顯得格外幽深,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黑。黑暗的天空中,偶爾有一兩點星光在閃爍,那分明是淚的眼睛在無奈地眨巴着。一陣猛烈的西風吹過,被汗水浸濕了的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冰涼冰涼的,鮑福不打了個寒噤。

他漸漸到了情況的不妙,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真想隨時倒在任何一個地方睡上一覺。然而,他忍住了,他要堅持走完每一條街道,他不相信整裏那麼喧鬧的一個村莊就真的見不到一個人影。他終於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在一起説話了,他的心裏一陣陣緊張,步子也不由得加快起來。可是還沒等辨認出説話的人是誰,人家早走散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的歲月中去了,那時的他每當從街上走過,就像現在這樣,沒人理沒人問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去的。他正要上牀躺一會兒,忽然發現了牀頭上的收音機…這是他聽説矮老頭死去的消息以後,心情一高興買下的。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愚蠢,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就想不起來呢?他心裏一慌張,手也跟着不聽使喚起來,他極力地控制着怦怦跳動的心臟,哆哆嗦嗦地打開收音機,他的心很快就變得更加冰冷起來。

收音機裏,一曲悽痛哀惋的音樂過後,播音員用一種最低沉的音調念道:“中國**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國**中央軍事委員會沉痛宣告: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理論家、軍事家,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的偉大導師,中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一九七六年九月九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終年八十三歲。…”剎那間,鮑福覺得,一組組電影畫面不停地從眼前掠過,一片片震耳聾的口號聲不斷地在耳邊響起。神采奕奕的**又站在**城樓上向紅衞兵小將們揮手致意了…

一陣夢幻過去,鮑福的心開始穩定下來。他看到一家人都默默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他更懶得説話。他一向很少看報紙,收音機裏的新聞也很少關注,所謂的國際國內形勢也只是從會議上了解那麼一小點兒。這會子他開始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他搜腸刮肚地想,**這一死,中國不就完了嗎?好多年前美帝國主義、蘇修集團,還有盤踞在台灣的國民黨反動派就有圍攻大陸的野心,他們怕的就是**,現在他們什麼也不用怕了,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過來了。還有,國內這幾年也非常不安靜,**、**、鄧小*平紛紛登場,這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又有多少呢?如果這些人一齊出動,跟外國侵略者來個裏應外合,那事情就麻煩大了。到那時,國家會亂成什麼樣子?老百姓還會有安靜的子過嗎?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立刻把思路調整到自己目前的狀況上來,別管外面有多亂,只要咱自己家裏有吃有穿就行。階級敵人不是要搞復辟嗎?搞復辟就是要走資本主義道路,走資本主義道路就是誰願咋整就咋整,誰掙得多誰穿得好也不算丟人了。這有什麼不好?要真是這樣,還不如走資本主義好呢!他們真要走就讓他們走去得了。只要不天天打仗,不天天開會,能讓老百姓吃得飽穿得暖,誰在台上不都一樣?現在這個社會也該變變了,你手裏的錢兒稍微寬敞一點兒,就有人眼紅,即使明裏不敢整你,暗地裏也決不會把你放過,説什麼這叫“割資本主義尾巴”、“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如果你的家庭再稍微點兒富,那更不得了啦,那非拿你個資產階級暴發户不可。他們還叫嚷什麼“越窮越革命”、“要始終保持勞動人民的本”我就不明白,走社會主義道路為什麼非得讓大家共同過苦子?去他媽的,説得好聽,老子才不管你們的那一套吶!老子窮的時候你們不是照樣瞧不起嗎?與其窮得讓人瞧不起,還不如富得讓人眼紅痛快呢!他剛剛覺得冰冷的心暖和了一點兒,但忽而又被另一種念頭刺得疼痛難忍。原來他又想起了他死去多年的父親。是啊,要不是老爺子當年跟隨**冒着槍林彈雨浴血奮戰奪取紅政權,自己能有今天嗎?自己能有站在大隊和工作組面前説話的權利嗎?這一切還不是用老爺子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倘若中國的紅政權真的被資產階級竊取了,那麼老爺子的鮮血豈不是白了?自己還有什麼資格跟人家比成分論階級?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不由得又亂了起來。

幾天來,他就是在這種昏昏沉沉、冥思苦索中度過的。他不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會是什麼,他也不知道誰能把這些道理給他講清楚。他説不清自己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思想情,他不願意跟任何人説話,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每天出門幹活,下班回家,其餘的他哪裏都不去,包括正在建設中的新家園。他的身體比幾天以前更糟糕了,他隨時都有累倒的可能。然而他對誰都不肯説,只願一個人默默地承受着。他認為肢體上承載的痛苦越大,心靈上遭受的折磨就越小。他有勇氣也有毅力跟病魔做鬥爭。

轉眼到了陽曆的九月十八,這一天是召開**追悼大會的子。按照上級的要求,縣、社、隊普設靈堂,幹部、羣眾佩帶黑紗。

下午3點前,蘆花村的羣眾全部集中在了大隊部院子裏。院子被得滿滿的,沒有一個人隨意走動,也沒有一個人破例煙。一個個都斂聲屏氣,肅穆莊嚴。會場上一度出現了蘆花村有始以來從未有過的安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降起了茫茫細雨,整個院子裏,除了雨打樹葉,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再無任何聲音。

3點整,追悼會正式開始。

高音喇叭裏首先響起的是**中央副主席王洪文蠻裏蠻氣的口音:“偉大的領袖和導師**主席追悼會現在開始…”話音剛落,人羣中立即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叫,隨即,只見一個人應聲倒下。

周圍的人一看鮑福倒在了地上,連忙去攙扶。這時,他已經人事不醒了…

鮑福在家裏整整昏了一天一夜,當他勉強睜開眼睛時,只覺得四肢無力,頭腦發漲。醫生的診斷結果是,長期勞累過度,再加上因愁悶而造成的神經衰弱的影響,致使氣血供應不足,身體虛弱。唯一的辦法就是靜下心來休息一陣子。

就這樣,鮑福在病牀上一躺就是一個多月。這期間,北院的牆壁又接了兩茬,由於事先計劃周密,工地上的事兒沒有受到半點兒影響。在養病過程中,鮑福最到欣的事情就是陽曆的十月十六,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鮑福掙扎着坐起來,無限慨地對桂晴説:“我説呢,這幾年,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兒,原來是王、張、江、姚這四個人在**身邊使了手腳。既然如此,那以後‘割資本主義尾巴’、‘拿資產階級暴發户’的口號再沒人喊了?誰再有錢也不算丟人了?哈哈,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四人幫’怎麼早不完蛋?要不是因為他們,我能卧病在牀嗎?看來人一旦上了歲數,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了。想當年,**是何等的英明啊!**夠狡猾的吧,愣是不過他,什麼事情能瞞得了他老人家?可是年紀一大,就糊塗了,連‘四人幫’這幾個小孩子他老人家都招架不住啦,你説這可悲不可悲?”桂晴衝他笑笑,什麼都沒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