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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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福覺得文老爺子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步行十多里路怕累壞了,所以老早就為他準備了一輛地排車,並吩咐一位小夥子拉着他。
誰知老爺子本就不服老,他説:“説這話是沒幾年的事兒,我步行到曹川專署拿一份兒文件,天明趕路,來回一百四十多里路,我兩頭還能看到太陽哩。”
“大叔,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實人企圖説服他“人不服老不行,像你這把年紀的人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看看你的頭髮就知道了,不光全白了,還越來越少了。”老爺子聽了,很不高興,然而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卻不便發作,何況人家又是好心好意。他只好不做理會,故意轉換話題:“這人呀,你説掉什麼頭髮,要是掉鬍子該多好啊,省得天天刮啦。”
“大爺爺,您想掉鬍子嗎?”一位年輕人嬉皮笑臉地前來湊趣“我教給您個辦法,保證讓您十之內鬍子全部掉光,永不再長。”
“啥辦法?我活了七十八歲就沒聽説過有掉鬍子的方兒,你有啥方兒?快説説看。”老爺子還真的認真起來。
一個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忙上前解釋:“大爺,別聽他胡扯,他能有啥方兒?”又回過頭去對那個年輕人罵道:“混帳犢子,這是啥地方?你知道今兒是幹啥去嗎?還開這種玩笑?還不趕快跟你大爺爺學學禮數上的事兒?省得讓人家看了笑話。”年輕人伸伸舌頭,擠擠眼,鑽到人羣裏去了。
一下子,老爺子又有了話題:“到時候,你們看着我就行了,不過有幾個事兒我還得給你們代代,省得到時候出洋相。”他一邊説,一邊比畫“你們看,作揖的時候這手…”正説着,那邊又有人催着上路了。
文老爺子一定堅持步行,大家只好隨他的願。路上,禮盒由兩人一組輪換着抬;女眷只有文氏一人,她坐在由學智拉着的地排車上。同時坐在上面的還有學智最小的弟弟學。學本來該去上學,文氏覺得一個人坐在車上顯得太孤單,想找個説話的,於是就選中了他。學本來就想跟着湊湊熱鬧,這下也正好趁了他的心願。
十多里的路,轉眼工夫就走完了。現在他們望着那片被濃密的楊柳樹木籠罩着的村莊,漸漸放慢了腳步。文老爺子提醒大家頂上孝布準備哭喊。
文氏坐不慣地排車,經過一路顛簸,昏沉難耐,看看即將走到村口,這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小孫子還沒經歷過這種陣勢兒,怕乍一聽到哭喊聲,受到驚嚇,決定提前給她做個預防:“我説小三兒呀,前面就是村口了,過了這個拐彎兒,我就開始哭了,到時候你不要害怕。”孫子非常驚訝地點點頭。
還沒走到拐彎兒處,就遠遠地看見前來接應的人影兒了。文氏決定提前哭喊。只見她從袖子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擦臉布,往眼睛上一捂,便發出一陣淒涼的哭喊聲:“我的呀,你到哪裏去了啊!俺再也見不到您了啊!俺到家裏偎着誰啊!您一天福都沒有享到啊!您的命咋就這麼苦啊!
…
”後面的人也跟着哭喊:“我的大娘!”
“我的大老孃!”
“我的老老孃!”後面雖然有二十多號人,然而他們不僅哭喊的語式單調,而且聲音集中在一起也沒有文氏一人的響亮。
眼看就到拐彎兒處了,卻從另一條路上走來一支同樣的隊伍。唯一不同的是,老太太沒有坐在車上,而是率先走在前面,她用擦臉布半遮半着眼睛同樣哭喊道:“我的呀,您到哪裏去了啊!俺再也見不到您了啊!俺到家裏偎着誰啊!
…
”
“跟大嬸子是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文老爺子的身後有一位年輕人説道。
鮑福知道這支隊伍是大姨母率領的。大姨母雖然比母親大兩歲,身體卻比母親強多了。她不僅能徒步前行,而且步伐穩健。按照長者為尊的原則,鮑福吩咐自己的隊伍暫時給那邊的人馬讓路。
大姨母那邊非常,紛紛點頭示意。稍做停頓後,大姨母繼續從頭哭喊起來:“我的呀,您到哪裏去了啊!
…
”正哭着,忽然看見道路的前面有一堆黃乎乎的東西,大姨母眼神兒很好使,於是她一邊哭喊,一邊提醒身後的人:“前面有一堆牛糞,你們千萬別踩着。”鮑福這邊正要走,猛然聽到從另一條道兒上傳來一個男人的哭喊聲,他的聲音幾乎壓倒兩家的隊伍:“我的妗子!我的妗子!
…
”四搗搗二愣的胳膊,小聲説:“這嗓子喊得不錯,要是放在弦兒上,能頂到f調兒。”二愣撇撇嘴,淬道:“你狗的知道這是幹啥去嗎?還敢開這種玩笑?你再多嘴,我就告訴前面的文老爺子去,看他不扒了你的皮!”四豈能輕易被他的話嚇着:“文老爺子有啥可怕的?你小子別狗仗人勢,你要是敢給我較真兒,待會兒我就叫你好看!不信咱走着瞧。”他們倆小聲説話,旁邊的人一般都不在意。
轉眼接應的人趕來,車輛,禮盒及其他物件被安放到特定的位置。除了文氏還要到靈棚繼續哭喊外,其餘的人一律被安排到衚衕裏臨時休息,以等待下一步最隆重的禮拜儀式。
看來今天前來的賓客不少,整個衚衕裏都擺滿了桌凳。白事兒有一種忌諱:來客不能佔用別人家的地兒,宅基也不行。倘若借別家的物品傢什之類的東西,必須付給人家報酬,而多寡不限。
鮑福的老爺已於去年病故,姥姥常年卧病在牀,家裏只有一個舅舅,舅舅膝下六個兒子。此人五十多歲,一貫刁鑽蠻橫,專會挑肥揀瘦,尋釁滋事,但又於俗禮,在街上無人敢碰。因為文老爺子與文氏父親有着特殊的情,所以,一聽説老爺子來了,鮑福的舅舅雖然身在靈棚無法身,但還是吩咐他人專門為老爺子送來一壺上好的茶和兩盒超普通的煙。
老爺子像率領眾舉子進京趕考一樣,在試考之前還要來一段兒臨陣磨槍。年齡大的還能聽得進去,年輕的多數都在頭接耳地議論上午的酒席會是什麼樣子。
不一會兒,大執(即主管事務的人…作者注)開始宣佈:“有請蘆花村的賓客!”文老爺子整衣寬帶,邁步上前,從容帶領一隊人馬步入靈棚。
司儀高聲宣佈:“蘆花村賓客前來叩拜陳氏太夫人之神位,孝家答謝!”話音剛落,只見鮑福的舅舅披麻帶孝、手持哀、滿面淚涕地帶領一幫人從靈棚來,納首便拜。鮑福及“昭”字輩以下的便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其他人則彎低頭,做拾禮動作。這是禮拜前的儀式,表示孝家對賓客的敬重。
接下來便進入叩拜程序了。
文老爺子兩臂一伸,像撈魚一樣,深深地作了一個揖,然後右腿後移、跪地,兩臂搭在左腿膝部,再使左腿後移、跪地,彎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這一伸一縮,使得兩旁觀看的人不嘖嘖稱讚。這個説:“這老爺子還真有兩下子,這麼大歲數了,一招一式還是那麼規矩,真是不多見啊!”那個説:“要説他呀,咱這十里八鄉的沒有人敢跟他比。”老爺子聽得真真切切,像灌了似的高興,擺的幅度也比剛才更大了。可惜讀者朋友當時沒有在現場,假如您猛不丁兒地看到這一幕,您極有可能懷疑老爺子正在練一套最為規範的太極拳。
就這樣,老爺子在前面表演,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像猴子一樣在背後機械地模仿。儘管後面的人此起彼伏,一片混亂,但旁觀者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老爺子身上,所以本就沒把他們的動作看在眼裏。
在以往的叩拜中,領頭的人一般很難做到盡善盡美。即使實踐了一輩子叩拜禮儀的人也難免出現一點差錯。但對於一般的疏忽,旁觀者還是能夠理解的。然而文老爺子經歷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場面,除了極少數幾次出現一點兒小小不然的差錯外,更多的時候都是無可挑剔的。今天他很有信心再來個十全十美。程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進行到一半以後,意外情況便出現了。
原來四和二愣自幼就愛打鬧。二愣大四兩歲,四卻長二愣一輩。叔侄兒倆真要揮拳舞腳,四本不是二愣的對手;若是比鬥滑,二愣常被四耍得哭笑不得。剛才兩人在村外私語,四就向二愣透漏了報復之意,無奈二愣頭腦簡單,心不在焉。四因為有心事兒,所以早在進入靈棚前就開始蠱惑二愣了:“我説二侄呀,依我看哪,在這麼多人當中,數咱爺倆最不懂得禮數了。就算老爺子在前面比畫,咱一時半會兒的也學不像。今兒反正來的人多,咱叔侄兒倆不如藏在裏頭,這樣即使做錯了別人也看不見。”二愣一聽,正中下懷。一進院子,四便神鬼般地藏在裏面,卻故意把二愣擠在稍微偏外的位置。就這樣,兩人儘管緊挨着,二愣卻把四遮得嚴嚴的。
再説,按照路份,叩拜程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應該共同趴在地上哭一陣兒,等司儀上前勸阻時,方可起身再拜。其實那麼多的人趴在地上,沒有一個是真哭的,只不過是裝裝樣子,掩掩耳目罷了。再説啦,你即使真哭,孝家也沒人能聽得見。四非常清楚這一點,於是借假哭的機會,開始報復二愣了:“二愣小子啊,你聽好了,我**了…我**了…”二愣聽得明明白白,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聲張半句,更不敢動他一小指頭。
當然,聽到四聲音的不僅僅二愣一個人,前後左右都能聽得見。聽見的人一方面在笑,另一方面又在傳播。瞬間工夫,除了文老爺子,整個隊伍都知道了。
叩拜又開始了。大家再也無法保持嚴肅了。文老爺子聽到身後一片議論,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心裏一陣陣慌亂,隨之步伐也跟着紊亂。越是這樣,他心裏越急,一不小心,真的出現了差錯。天哪,這是我有生以來犯下的最大錯誤,這可怎麼得了!這又不能重做。這樣想着,心裏一急,不該行的禮又多行了一個。啊呀,我今天這是怎麼啦?
“錯啦,錯啦,又錯啦!今天我算是丟人了,丟了,丟了,…”他不知不覺地嘟囔起來了。
旁觀者多半是懂行的人,誰也不希望看到這老頭子真正出醜。於是提醒他:“老人家,你不要説出來。”老爺子一聽,知道別人都看出來了,心裏更加緊張起來。就在跪下叩頭時,一個更加意外的情況發生了。他本該屈膝下跪,不料心裏一亂,卻腿雙下蹲了。當他察覺後正準備糾正時,突然一個山響山響的臭從他的褲襠裏發出。
這下全亂套了,靈棚裏頓時發出一陣鬨笑…
主事兒的人很快便平定了這種混亂局面。
其實大家都很自覺,知道這是非常的場合,笑一聲也就完了,要是類似的事兒發生在田間地頭,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文老爺子就別提有多尷尬了,反正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參與過這種場合。不過文老爺子還有一樣好處:甭管天大事兒,只要過去了,就不再往心裏擱,這大概就是他的長壽秘訣吧。
在回來的路上,大家極力迴避着禮數上的事兒,只一股腦兒地談論上午的菜餚,這樣就可以給老爺子創造一個良好的説話空間了。
文老爺子搶過話來:“要説各人的口味不同,我最贊成,今兒上午,你們都沒動那大,我一個人把它包圓兒了,我真佩服人家的那火候!”話音剛落,一個年輕人捧腹大笑,一不小心“突”地滑到深溝裏,大家也跟着笑起來。
“你們都笑啥呀?”老爺子不解地問“你們當時都沒有嚐到啊,要是都嘗過了,我還能吃那麼多嗎?”那位老實人忍住笑,上前解釋道:“大叔,您吃的那不是大,那是冬瓜。”
“啊!”文老爺子張大嘴巴,半天沒能説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