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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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飄雪是何時停的,只知侯離帶着我到了落嶠谷時,天上有月弦彎,皎潔明亮的顏耀得天地間重雪湛光,入目但見一片銀蒼茫。
既稱谷,便有山。羣山環擁,溪凝冰,不大卻勝在巧雅緻的莊園座落於谷西側,梅樹環繞,四周寂寥冷清得好似不是人間。風一吹,耳畔輕輕傳來落花墜雪的簌簌聲-晉襄説是病重體弱,雪天裏卻只着一襲淡黃輕裘靜靜地站在梅林中。月光下,那孤立雪地上的身影修長得稍顯一分瘦削,當他顫微着肩膀重重咳嗽時,手伸出扶向身旁的梅樹。梅樹搖了搖,輕輕飄落他發上的剎那,不知怎地竟讓人覺出一股莫名的寂寞清苦。
十丈外,侯離揮手示意我止步。我順從停下,侯離走至晉襄身邊低聲稟了幾句,晉襄身影不動,只是將手負在背後緊緊攏了下五指,微微咳了一聲後,手指又倏地鬆開。
“有勞老先生。”侯離微一頷首,轉身離開。
而後晉襄不再説話,我踟躇着,不知該上前還是該繼續這般傻傻地杵在夜下雪地裏,乾乾受着那份凍人風寒。我苦笑無奈,只得自己的手,輕輕跺腳,想法子不痕跡地取着暖。
“丫頭,過來。”晉襄輕聲嘆道。
我依言過去,靠近他身邊時,他猛地咳嗽不停。我扶住他,一手輕輕撫着他的背,一手自袖間錦囊中取出白玉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出來,遞至晉襄面前:“襄公,雪夜寒重,你既在病中,不妨回屋先歇一歇?”晉襄轉眸看了看我,問也不問便服下了那粒藥丸,一笑親和。他本就生得極為儒雅俊秀,因生病的緣故此刻在月下看來膚更是蒼白得如同地上積雪的顏,身子顫顫弱弱地,好似愈發不經風吹。
“好,回書房。”他説着,目光一挑,望向梅林之側的閣樓。
我瞭然,扶着他慢慢走了過去-書房裏燭火通明,高鼎暖爐烘得一室如,比之屋外奠寒地凍不知要愜意舒服多少。候在門邊的內侍見晉襄回來後忙沏了一杯茶,而後飛眸瞅了下晉襄的臉,又彎默默退了出去。
晉襄走去牆側軟塌躺了下來,我站在書案前,安靜不語。
沉寂半,晉襄眯着眼,悠悠開了口:“穆兒今去了雁門?”
“是。”
“未帶墨家兄弟和狐之忌?”
“是。”
“黑鷹騎呢?”我猶豫了一下,答:“也沒有隨行。”
“謊話!”晉襄聞言嗤地一笑,細長的手指了英秀的眉,言詞緩緩如靜水深,“之前寡人還極是擔心丫頭對穆兒的心,今看來倒是寡人錯了。”我面不紅心不跳,神淡淡地任憑他説。
晉襄閉上眼睛:“穆兒此去雁門凶多吉少,丫頭可知?”
“夷光知道。夷光怕的是,襄公不知。”
“哦?”我笑了笑:“若襄公知道,還會下那樣的旨意?”晉襄不反駁,沉片刻,只道:“寡人要你以東齊公主的身份趕去雁門與北胡人周旋,保穆兒平安。丫頭能不能做到?”我望着他,一笑言定“能!不過…”
“豫侯何所求?説來聽聽。”晉襄出言打斷我,抿抿髮白的嘴,指尖輕輕敲打着軟塌,鼻息悠長,面淡泊平靜,不絲毫喜怒。
“三年,齊但圖所向,晉避而不遇。”晉襄倏地睜開眼,眸光微微一凝,瞅着我,聲不動。
一言既出,我心中突地砰砰直跳,長袖下手指握成了拳,掌心隱隱滲出了冷汗。雖説我從不懷疑無顏的謀事必成,但那接到他的密報時我是想了整整一宿也未想通他為何那般篤定晉襄一定會答應他的“三年避齊”的要求。可按如今的局勢看來,他又是一步一步算計得絲毫無誤。只是——襄公真的會答應麼?
我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斂下眼眸,垂手待立。
耳畔,晉襄卻輕輕一笑,聲音温潤如玉:“三年麼?寡人答應。”我驚訝抬眸,蹙眉,難以置信:“襄公你…”晉襄起身下榻,走至書案旁,取了明黃絲絹,揮筆迅疾:“寡人給你國書。明你便出發去雁門見匈奴人,不得遲疑片刻功夫。”我沉默不言。
晉襄收了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道:“強弱之事古無定則,九鼎之局若想棋道高遠在於取勢佔高。想不到那豫侯年紀輕輕,心思居然如此縝密,手段老道狠辣得絲毫不輸他的父親,除了…不及夏惠那小子一般冰山無情、刀劍不入。英雄年少,可惜卻如此風無忌。也是天意!”我佯裝不懂,只伸手去接他遞來的明黃絲絹。衣袖過長,不小心碰落放在案邊的畫卷,絲滑的綢緞倏然散開,平鋪玉石地上。
“丫頭!”晉襄低喝,要俯身去撿時,身子一顫,雙手扶住書案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慌得忙收好國書,將一旁的茶杯遞給他後,趕緊彎去拾那幅畫。指尖碰觸畫釉的瞬間,我一愣,垂眸呆呆地盯着畫裏的女子動彈不得。
畫上有佳人,五官靈動,容顏嬌美,氣韻既如蘭清雅絕俗,又如梅頑強剛烈,身着的紅裙似火一般迤邐綿延,瑰麗之處鳳吐蘇猶難媲美。想那畫師必然是情痴之人,筆下線條暢自然,一墨一滴,傾心繪注下,畫中人栩栩如生。
“姑姑?”我拿着畫卷起身,揚眸看向晉襄時,不掩自己滿心的疑惑。
晉襄閉眼長嘆,跌坐身後椅中,臉復又毫無生氣,白得嚇人。
“丫頭,我病重將死,若要你姑姑好好活下去,便萬萬不可告訴她這幅畫的存在。”我垂眸沉思,仔細捲起了那幅畫,放回原處。
“讓穆北去雁門和談的旨意不是襄公所授,對不對?”晉襄不言,只喝了一口茶,微着氣,睜眼的剎那,原先那雙琉璃一般清淺的瞳間朦若罩輕霧。半,他終究是淡淡一笑,道:“是我欠了你姑姑的。那兩小子算計這般周密,逃不了,逃不了啊。”言罷,他輕輕抿了抿,蒼白的臉上一瞬不知何故竟平白多出了幾分生氣,轉眸顧盼間眉宇間的病弱之氣剎那一掃而空,換而替之的,是風吹無隙的堅忍和神難撼的凌霸之風。
“只不過,”他一嘆,臉上盡是惋惜的表情,“可惜呀可惜,還是百密一疏。”我聽得頗為費解,腦中念光忽閃不斷,仍不明白所謂的“疏”疏在何方。不過他突然而起的神倒叫我心思一動。我垂手取過他手裏的茶杯,湊近鼻子聞了聞,忍不住皺眉:“襄公病入肺腑已然不淺,用如此猛藥維繫清醒怕不是長久之道。不如夷光傳信給師父,讓他來安城一趟為襄公治病?”晉襄眉擰了擰,笑容古怪:“叫東方來安城?”我點頭。
“齊莊病危,東方在金城,齊莊死;楚桓病急,東方去邯鄲,楚桓逝,”晉襄笑着,目沉沉寂寂,徹寒如冰,細細的鋒芒忽現其間,光澤淡淡卻訴盡陰涼和危險,似是徘徊在蒼野辛苦覓食的孤狼,“他夏國王室是號稱人人聖手,結果東方可曾治得了齊莊楚桓?在寡人眼中,與其説東方是醫神,還不如説他是瘟神。罷了吧。”我一思量,覺得與他再無話可説,便放下茶杯,請示:“既如此,夷光便先告退了。”他默默點頭,伸手額。
我轉身未行幾步,身後又陡然傳來他涼如寒玉的嗓音:“知夫君有危險而不勸阻,將為□卻仍心有它顧,丫頭,你欠穆兒的寡人都給你記着。若雁門之事辦不好,寡人不會顧你是否是夷長侄女、穆兒心頭愛,寡人也不會像楚桓言出心軟,你如負穆,寡人會叫你死無全屍!這個,可不是嚇唬小孩子的空話。”我腳下一頓,回眸,卻見他望着我,揚挑眉間笑意溶溶如清月之,眸子生輝,目詭譎而又兇狠。
“夷光明白。”我低低頷首,一笑嫣然。
他目淺淺一落,點點頭,揮了揮手:“趕緊走吧。”-出了落嶠谷卻見侯離牽着兩匹馬立在雪地裏靜靜等候,我順手拉過一匹,也不多説,言道“有勞”後翻身上馬便揮鞭離開。
侯離縱馬緊緊跟隨,我一拉繮繩,勒馬停下,瞥眸瞪着他,狐疑。
他臉上帶着鬼面,鬼面下眸光沉寂如死,彷彿暗水深潭般,毫無一絲光澤。
“先生跟着夷光還有事?”侯離淡淡橫了我一眼,答話簡單:“為穆。”我皺眉,長鞭一揮:“我一人北上足以,先生請回。夷光不喜有人這般跟隨。”尤其還是個能動不能説、永遠無法揣摩其心思的石頭。
侯離望着我,不動。
“駕!”我喝了聲,馬鞭再次落下。
駿馬疾馳如騰空,一夜奔波勞累,離開落嶠谷時已天亮。舉眸,卻見接連幾因大雪而積壓烏雲的蒼穹上霞光冉冉,天大好,九霄碧澄,叫人也一望心高。
積雪隨着馬蹄四濺散落。融雪寒於落雪,我一路快馬加鞭,北風吹入骨,只覺身體已凍得宛若冰封。念及去年奔赴楚丘領死的一幕,我忍不住連連冷笑,心底驟涼。
身後,無人再跟來-回侯府西樓迅速寫罷一卷書簡,取過裝有昨寫下書的錦盒,與樓湛匆匆吩咐幾句後,我顧不上休息便又馳馬去了紅顏賭坊。
豪姬見我急急而來略有驚訝,還未出聲時,我便將錦盒入她懷裏,細細囑咐:“近晉朝朝堂將有大的波動,不同於數月之前的聞風卻不見。上次襄公囚晉穆意圖引出諸國在晉國的密探斥候,因他病發突然而有所耽擱。這次晉穆北上雁門和談,晉襄必然會利用此機再次辯明羣臣利益所在,而且會因他時不多而鐵腕狠絕。錦盒裏是無顏事先讓我寫下的密信,密字所書,常人縱使得手也看不懂。夷光有要事將離安城,有勞豪姬代我和無顏通知晉廷朝中各位密探暫避風頭。”豪姬應下,問我:“你要去哪?”
“雁門。”豪姬聞言直蹙眉:“那裏戰亂,你去作甚麼?”我一笑,道:“救人。還情。”豪姬拉住我還再説什麼時,我看看房裏牆角的沙漏,眼看時已至辰時,心下着急便顧不得再解釋掙她的手,説了句“放心”後便馬上轉身離開。
侯府,狐之忌和樓湛已等在門外。我翻身下馬,接過樓湛手裏的錦裘斗篷披上,戴好帷帽,伸手自懷取出晉穆以前給我的穆侯令牌,吩咐一旁已戎裝英武的狐之忌:“勞煩狐之將軍走趟侯馬西南,點兵十萬奔赴雁門。”狐之忌遲疑,望着我手裏的穆侯令:“僅憑此印沒有虎符怕是不行。”我冷笑一聲:“啊,將軍在危機關頭倒知依法辦事,聰明得緊吶。”狐之忌聞言臉紅,單膝下跪,雙手托起:“請侯爺令。只要能解侯爺之危,狐之忌定不負夫人所望。”我將令牌放入他掌心,低低道:“如此,有勞將軍。”狐之忌輕輕應道:“不敢。”
“樓將軍,你留安城,請在意宮中動靜。”我拿好樓湛為我準備的細軟,躍上馬背,垂眸看着他時,言有所指。
樓湛眸光靜睿,也不多説,只微微頷首:“明白。公主一切小心。”我揚眉一笑,鞭策下去,極是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