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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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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那究竟喝了多少酒,記不清何時回的疏月殿、怎樣回的疏月殿,更記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去…還睡得那樣沉。只知道翌昏昏醒來時,睡眼朦朧間,我依稀看到了天邊的遲暮霞彩。

我強迫着自己睜開眼四顧瞧了瞧,寢殿裏僅有青衣青袍的爰姑一人,她側身站着,正點了火摺子準備挑亮燈。

“爰姑,幾時了?”我慵散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懶懶呵欠,握拳捶了捶痠痛的肩膀。三年不睡高牀軟枕,如今再卧,竟是軟得讓我睡完一覺後全身都在隱隱脹痛。

“酉時剛過。”爰姑邁着細碎的步子匆匆行至塌旁,一邊為我穿衣,一邊雄道:“公主想必是幾年都沒睡過一個這樣好覺了吧?老奴之前還從不曾見公主貪覺貪成這般。”貪覺?

額角,雙眸半斂,有些難為情:“爰姑你來叫醒過我?”

“自然,老奴叫了你十幾回了。每一次公主都只管往塌裏面擠去,並不理老奴。”爰姑攙着我起身,話中帶笑,笑中還夾着幾分似抱怨的嗔責。

我抿了,笑着安她:“大概是昨酒喝多了…”才説一句,我突地想起昨酒醉之時的宮宴,心中一虛,忙轉身握住爰姑的手,慌張得結舌:“爰姑,昨我…我怎麼回來的?我…沒在宮宴上鬧什麼笑話吧?”

“你説呢?”爰姑笑看着我,眼神温和,眸底盡是藏也藏不住的關愛。

我訕訕收回了手,情知她既是如此説,那便是我沒犯什麼過錯,心緒略定。

爰姑輕笑着將我按坐在妝台前,執了紫楠木梳,揚手緩緩地由我鬢角落至髮尾-“昨無顏公子送你回來時你就已睡在他懷中了。公子説你是飲酒飲着飲着便伏案睡下了,並不曾有什麼失儀的舉止。他走時本叮囑了讓我們千萬別打擾你,只是今早朝後王上命人來疏月殿傳過公主,老奴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卻不醒,王上也只能罷了,説是讓公主醒來後自己前去兩儀宮見他。”她輕言輕語着,神情間極是安嫺。

我也不答話,只怔怔瞧着映在眼前銅鏡裏的、幽貞立於我身後的青衣婦人,瞧着她彎眉淺笑時眼角的絲絲細紋,心中温暖一陣,酸澀一陣。爰姑爰姑,歲月終究還是殘忍地收回了對這個女子的最後一點偏愛,如今,她的臉上竟還是留下了滄桑過後的縷縷痕跡。

她不再年輕,而我也已長大。

長大…

王叔找我的緣由,便是與這長大有關吧?

我想着,自顧自地恍惚一笑。

驀地,我伸手按住爰姑停留在我發上的手指,凝眸望着鏡中她那細長温柔的雙眼,道:“爰姑,別梳了。”

“公主?”她的眸子晶晶一亮,容顏間出幾分錯愕。

我取下她手下的木梳,捏在指間隨意擺着,看似無意地問她:“爰姑,你在這宮裏住了多長子了?”

“二十年。”爰姑答話時身子微微顫了顫,她低了眼眸,長長的睫將所有情緒掩飾在我不能見到的暗處。

“二十年…”我喃喃重複着,眸光一轉,笑道,“二十年這麼久,爰姑大概對這宮裏的一切都有了情,依依難捨吧?若有一,夷光要帶了爰姑離開齊國,離開這皇宮,你願不願?舍不捨得?”

“公主?”她倉促抬頭,望着我,眼中有着我意料中的不敢置信,有些莫名而來的欣喜,也有着讓人心慟離的掙扎矛盾。

我淡笑着,回望鏡中的爰姑。

“公主…”她低喚一聲,呆了片刻後,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繞了寬長費事的紋袖,緩緩開了口:“此事還不急,爰姑暫且考慮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這一身的酒氣後,再來找你梳髻。”出殿的剎那,我忍不住側眸看了看,卻見爰姑失神落魄地,癱坐在木椅中。

我嘆了口氣,轉身開了珠簾-出疏月殿時,夜幕已沉沉。寂寥高遠奠邊獨掛着一輪殘月,星子異常稀少。秋風本涼,更何況是在夜間。身上穿着的絲羅細紗本擋不住這直透人心的寒意,我不住一個寒噤,冰涼的手指撫摸着同樣冰涼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我回頭看了看,卻見爰姑給我披上了一件描金繡鳳的緋斗篷。她踟躇站在我背後,一向貞靜的容顏間處處着那些説不清的複雜情緒。

我心中一動,開口笑道:“爰姑,我此刻去兩儀宮見王叔。你要不要隨我同去?”

“好。老奴隨公主去。”她輕聲應着,清麗的面龐隨着那一淺淺的低頭而瞬間黯淡下去,燦白月光灑在她的鬢角高髻上,顏清冷。

我詳裝着一切皆不知,嘻嘻一笑想要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時,手剛伸向前卻又僵硬收回。三年不見,我才發現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爰姑,竟是生生地矮了我這麼多。

原來,我早不是那個依在她懷中撒嬌玩鬧的小女孩了。

“那走吧。”我微笑,轉身先行。

手指不自覺地揮過濃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後,還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滿地的細碎金黃。

落花雖敗,餘香不絕-兩儀宮。

我進來時,諾大的宮殿裏唯有王叔一人,他俯身案上看着一卷竹簡,眉宇微擰,神情認真。

宮燈依然盞盞,次第錯着,燭火搖曳成輝,照着金築的牆壁、明黃煙羅,映着腳下處處雕着盛蓮放的青玉地磚,滿殿得皇奢華襯着他一人的身影,此時倒叫人看不出究竟是君王之威,還是君王之寡了。

“夷光見過王叔。”我上前輕呼一聲,本該雙膝着地行宮禮的,我卻鬼使神差地單膝跪地行了軍人之禮。

迤地長裙,女兒之身,環佩敲響時,我也覺出了自己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地叫人好生尷尬。

然而王叔卻絲毫不在意。耳中只聞他長聲大笑,語氣頗為歡喜:“起來吧。三年不見,寡人的夷光必定是將爰姑十幾年來好不容易教你的那些禮節給盡數忘了吧?”我臉頰一紅,站起身來,輕聲哼了哼:“夷光知錯。”

“寡人的夷光,何錯之有呢?你且上前來。”王叔收住笑聲,凝眸仔細瞧了瞧我,聲音倏地輕柔下來。

我依言行到龍案前,想了想,還是襝衽再行了一禮:“昨宮宴上夷光酒醉失儀,請王叔莫怪。”王叔搖搖頭,好笑地呼出一口氣,也不答話,只伸指額角,看上去頗是頭疼。

“王叔…是不是在為夷光的事煩憂?”我心神一斂,蹙眉問他。

王叔,身為君王,我自然不敢妄度聖意。只是在我面前,他並不是威嚴剛毅得失去了仁厚的神化君王,他情温和,常是有着煦若風的融融笑意,令人心存敬畏的同時,更願意與他親近。

父王去逝時我不過還是個小小幼嬰,十八年來,王叔對我有着不懈不棄的照顧眷待。也許對我而言,在他給了我期翼父愛諜時,也成了我心目中的父王-王叔低眉看了案上竹卷半響,再抬頭時,笑容殷殷:“晉公子穆派使臣夜覽來齊求聯姻。無顏想必已和你説過了,寡人如今想聽聽你的意見。”果然是這事。

我淡然一笑,答他:“夷光沒有意見。”王叔瞪眼看着我,温華的眸子一時光微閃。

“王叔説嫁,夷光便嫁。”我補充道。

王叔顯是沒料到我有如此快,他直視着我的眼睛,邊輕輕抿起,神有些不自然。

他愣了片刻,澀聲開了口,卻是左顧言它:“齊楚三年惡戰,饒是蔡丘收回,但我國的軍隊已睏乏不堪,而且這三年的戰爭,也消耗了不少先祖斂蓄下的國力財富。你在軍隊三年,也該知道,我們齊國並非是善戰好勇的國家,比不上曉勇能戰的楚**隊,所以,雖然我們是收回了蔡丘,看似勝了,實還沒勝。若是此時能結晉國這般的姻親,或許…”他停下話鋒,眉間不豫且為難。

心中咯噔跳了跳,似是漏走了某些不明卻又異樣帝痛,等到如今我正面問題時,整個人倒是輕鬆下來。

“夷光願嫁。”我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字字誠懇。

王叔瞧着我,笑得温和。這樣的笑容,最容易惑他人,也最容易掩藏好心中所有的心緒。這樣的笑容,出現在君王的臉上,便是讓臣下肝腦塗地也要一酬報伯樂的知遇之恩。

偏偏見慣了王叔這般笑容的我,卻是個例外。

我俯身彎,請奏道:“夷光雖願嫁,但夷光想請王叔賜個殊恩。”王叔笑顏逐開,道:“你先説來聽聽。”

“夷光想半年後再嫁。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夷光想出宮另住。還請王叔賜準。”王叔沉一下,皺了眉:“此事倒不難。你是可以出宮,只是住在哪裏…”

“夷光斗膽,夷光想借住王叔繼位之前建在金城城郊的前邸。”言罷,我抬眸,定睛瞧着王叔,彎淺笑。

王叔的眸子裏卻似頓時蒙上了一層薄霧,所有的眼神倏地模糊成了一片。我只見他輕笑着,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