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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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十八李先生去後辛楣和鴻漸睡了。鴻漸睡夢裏覺得有東西在撣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滾水的注冰面醒過來只聽見:“噲!噲!”昏頭昏腦下牀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驚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幾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説女家裏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保他只要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還有酬勞。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裏去隔窗旁聽“反正沒有什麼秘密的事。”餘人無此雅興説現在四點鐘上街溜達六點鐘在吃早點地館子裏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沖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大家還問長問短李梅亭説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可是”李梅亭説“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説:“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麼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麼?”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説:“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着氣道:“就是不坐軍車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裏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
回旅館不多一會夥計在梯子下口裏含着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趕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幾個酒刺像未的草莓高聲説笑一望而知是位豪傑。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説:“怎麼我回到小王那裏你已經溜了?什麼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侯營長演説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兒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機關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幾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史要幾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並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裏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唸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把鼻孔牽得更大了。大家同聲説不帶私貨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機關槍似的説:“好傢伙!這是誰的?裏面什麼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着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幾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孫小姐氣得嚶然作聲鴻漸等侯營長進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種人嘴裏沒有好話。”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隻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説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説“僥倖”還説:“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桿的人不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轉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説話對了。”在鷹潭這幾天裏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説:“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帝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包的。”鴻漸晚上睡不着的時候自惜自憐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與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氣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説聲住在本縣城裏那條街並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慨道:“這人準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頹喪説:“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幾天來心裏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説:“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着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會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總希望你將來會他幾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後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錶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裏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種孤魂野鬼。並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式作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三天後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車照例是擠得僅可容足五個人都站在人堆裏相安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會兒沒有關係。”一個穿短衣服、滿臉出油的漢子擺開兩膝像打拳裏的四平勢牢實地坐在位子上彷彿他就是汽車配備的一部分前面放個滾圓的麻袋裏面想是米。這麻袋有坐位那麼高剛在孫小姐身畔。辛楣對孫小姐道:“為什麼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孫小姐也覺得站着搖搖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臉漢道聲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漢子直跳起來雙手攔着翻眼嚷:“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孫小姐窘得説不出話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麼樣?她這樣一個女人坐一下也不會壓碎你的米。”那漢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裏去的呀——”孫小姐羞憤頓足道:“我不要坐了!趙先生別理他。”辛楣不答應方李顧三人也參加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佔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既然不許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讓出來。那漢子看他們人多氣壯態度軟下來了説:“你們男人坐可以你們這位太太坐那不行!這是米吃到嘴裏去的。”孫小姐第二次申明願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説:“我們偏不要坐是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樣?”那漢子沒法怒目打量孫小姐一下把墊坐的小衣包拿出來撿一條半舊的棉褲蓋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厲聲道:“你坐罷!”孫小姐不要坐但經不起汽車的顛簸和大家的勸告便坐了。斜對着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淨的女人帶着孝可是嘴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説起話來扭頭撅嘴。她本在看熱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中蘇州話問孫小姐是不是上海來的罵內地人兇橫和他們沒有理講。她説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當科員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孫小姐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羨自怨自憐説:“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個用人陪了我沒有你福氣!”她還表示願意同走到衡陽有個照應。正講得熱鬧汽車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車吃早點。那女人不下車打開提籃強孫小姐吃她帶的米粉糕趙方二人怕寡婦分糕為難也下車散步去了。顧爾謙瞧他們下去掏出半支香煙大。李梅亭四顧少人對那寡婦道:“你那時候不應該講你是寡婦單身旅行的路上壞人多車子里耳目眾多聽了你的話要起念的。”那寡婦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邊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道:“阿福讓這位先生坐。”這男人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並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現在他給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讓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來。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孫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車去。到大家回車汽車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婦和阿福在香煙。鴻漸用英文對辛楣道:“你猜一猜這香煙是誰的?”辛楣笑道:“我什麼不知道!這人是個撒謊他那兩罐煙到現在還沒完我真不相信。”鴻漸道:“他的煙味難聞現在三張跟同時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請你一會煙斗罷解解他的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