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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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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十七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裏。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的肥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裏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後凋勁節。樓只擱着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擔保説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麼?”大家贊他想得通。辛楣由夥計陪着先上樓去看卧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説:“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裏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棕樓板也報信的。”夥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捨地把鐵箱託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着都是單鋪夥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裏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牀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願睡店裏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麼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着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記着中華民國年月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後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詩:“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人自今朝有緣來相會明你東我向西。”又寫着:“大爺去也!”那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着京劇説白的調兒揮着馬鞭子慷慨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衞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麼?李梅亭更住不得——”正説着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夥計吵兩人跑去瞧。那夥計因為店裏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牀。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擱死人屍用的他不是欺負我麼?”夥計道:“店裏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麼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並不是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傢伙全不懂規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現以後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麼!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牀我請你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着彷彿是香煙的樣品。夥計看只是給煙燻黃的指頭並非香煙光着眼道:“香煙在哪裏?”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夥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氣得只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夥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夥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裏有什麼東西吃。夥計説有大白饅頭、四喜、雞蛋、風。鴻漸主張切一碟風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説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夥計下去準備。孫小姐説:“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裏都是蒼蠅饅頭和盡蒼蠅待著恐怕不大衞生。”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裏有的是藥”説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裏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裏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是什麼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夥計取下壁上掛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鑑嘴裏連説:“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會減瘦了。上一條蛆蟲從膩睡裏驚醒載載嫋李梅亭眼快見了噁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夥計忙伸指頭按着這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説:“沒有什麼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説:“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牀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裏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夥計再沒法毀屍滅跡只反覆説:“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裏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係的這叫‘芽’——‘’——‘芽’。”方鴻漸引申説:“你們這店裏吃的東西都會芽不但是。”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夥計用土話咕着。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説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後準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麼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像中國寫意畫裏的滿樹梅花頸裏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裏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於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麼?”李梅亭聰明説:“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裏來看罷。”顧樂謙聽説是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裏沒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麼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牀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佔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牀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牀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煙的女人對窗立着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煙黑眼鏡裏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牀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説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並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矇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幹什麼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裏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着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説:“很多很多——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蔔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望着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他開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説:“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説:“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着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雞鳴狗盜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