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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驛道上相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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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很冷。我飯後又特地上樓去,戴上阿圓為我織的巴掌手套。下樓忽見阿圓靠櫃枱站着。她叫的一聲“娘”比往常更温軟親熱。她前兩天剛來過,不知為什麼又來了。她説:“娘,我請長假了,醫生説我舊病復發。”她動動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時候得過指骨節結核,休養了將近一年。

“這回在椎,我得住院。”她一點點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説:“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痛得不能彎,不能走動,只可以站着。現在老偉(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醫院在西山腳下,那裏空氣特好。醫生説,休養半年到一年,就會完全好,我特地來告訴一聲,叫爸爸放心。老偉在後門口等着我呢,他也想見見媽媽。”她又提醒我説:“媽媽,你不要走出後門。我們的車就在外面等着。”店家為我們拉開後門。我扶着她慢慢地走。門外我女婿和我説了幾句話,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後門口看他護着圓圓的,上了一輛等在路邊的汽車。圓圓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掉手套,伸出一隻小小的白手,只顧揮手。我目送她的車去遠了,退回客棧,後門隨即關上。我惘惘然一個人從前門走上驛道。

驛道上鋪滿落葉,看不清路面,得小心着走。我想,是否該告訴鍾書,還是瞞着他。瞞是瞞不住的,我得告訴,圓圓特地來叫我告訴爸爸的。

鍾書已經在等我,也許有點生氣,故意閉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盤腿坐在他牀前,慢慢地説:“剛才是阿圓來叫我給爸爸傳幾句話。”他立即張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圓的話,委婉地向他傳達,強調醫生説的休養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養好。我説:從前是沒藥可治的,現在有藥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圓叫爸爸放心。

鍾書聽了好久不説話。然後,他很出我意外地説:“壞事變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擔子。”這話也給我很大的安。因為阿圓胖乎乎的,臉上紅撲撲的,誰也不會讓她休息;現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該是好事。

我們靜靜地回憶舊事:阿圓小時候一次兩次的病,過去的勞累,過去的憂慮,過去的希望…我握着鍾書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別愁。

回客棧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圓住到了醫院去,我到哪裏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個很勞累的夢。我沒吃幾口飯就上牀睡了。我變成了一個很沉重的夢。

我的夢跑到客棧的後門外,那隻小小的白手好像還在招我。恍恍忽忽,總能看見她那隻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裏也望得見的。我一路找去。清華園、圓明園,那一帶我都悉,我念着阿圓阿圓,那隻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揮着。我終於找到了她的醫院,在蒼松翠柏間。

進院門,燈光下看見一座牌坊,原來我走進了一座墓院。不好,我夢魘了。可是一拐彎我看見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圓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過門,透過窗,進了阿圓的病房。只見她平躺在一隻鋪着白單子的牀上,蓋着很厚的被子,沒有枕頭。牀看來很硬。屋裏有兩張牀。另一隻空牀略小,不像病牀,大約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護士在她旁邊忙着,我的女婿已經走了。屋裏有兩瓶花,還有一束沒有解開的花,大夫和護士輕聲談,然後一同走出病房,走進一間辦公室。我想跟進去,聽聽他們怎麼説,可是我走不進。我回到阿圓的病房裏,阿圓閉着眼乖乖地睡呢。我偎着她,我拍着她,她都不知覺。

我不嫌勞累,又趕到西石槽,聽到我女婿和他媽媽在談話,説幸虧帶了那牀厚被,他説要為阿圓牀頭安個電話,還要了一隻冰箱。生活護理今晚託清潔工兼顧,已經約定了一個姓劉的大媽。我又回到阿圓那裏,她已經睡,我勞累得不想動了,停在她牀頭邊消失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牀上。我真的能變成一個夢,隨着阿圓招我的手,找到了醫院裏的阿圓嗎?有這種事嗎?我想阿圓只是我夢裏的人。她負痛小步挨向媽媽,靠在媽媽身上,我能受到她間的痛;我也能覺到她捨不得離開媽媽去住醫院,捨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驛道上來來往往。但是我只抱着她的,緩步走到後門,把她給了女婿。她上車彎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還是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下手套,伸出一個手向媽媽揮揮,她是依戀不捨。我的阿圓,我唯一的女兒,永遠叫我牽心掛肚的,睡裏夢裏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創造了一個夢境,看見了阿圓。該是我做夢吧?我實在拿不定我的夢是虛是實。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醫院。

我照常到了鍾書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着他的手,手心是燙的。摸摸他的腦門子,也是熱烘烘的。鍾書是在發燒,阿圓也是在發燒,我確實知道的就這一點。

我以前每天總把阿圓在家的情況告訴他。這回我就把夢中所見的阿圓病房,形容給他聽,還説女婿準備為她牀頭接電話,為她要一隻冰箱等等。鍾書從來沒問過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他只在古驛道的一隻船裏,驛道以外,那邊家裏的事,我當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裏,他卻已離開了家。我和他講的,都是那邊家裏的事。他很關心地聽着。

他嘴裏不説,心上和哦一樣惦着阿圓。我每天和他談夢裏所見的阿圓。他儘管發燒,神很萎弱,但總關切地聽。

我每晚做夢,每晚都在阿圓的病房裏。電話已經安上了,就在牀邊。她房裏的花越來越多。睡在小牀上的事劉阿姨,管阿圓叫錢教授,阿圓不准她稱教授,她就稱錢老師。劉阿姨和錢老師相處得很好。醫生護士對錢瑗都很好。她們稱她錢瑗。

醫院的規格不高,不能和鍾書動手術的醫院相比。但是小醫院裏,管理不嚴,比較亂,也可説很自由。我因為每到阿圓的醫院總在晚間,我的女婿已不在那裏,我變成的夢,不怕勞累,總來回來回跑,看了這邊的圓圓,又到那邊去聽女婿的談話。阿圓的情況我知道得還周全。我儘管拿不穩自己是否真的能變成一個夢,是否看到真的阿圓,也許我自己只在夢中,看到的只是我夢中的阿圓。但是我切記着驛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鍾書提出任何問題,我只可以向他講講他記掛的事,我就把我夢裏所看到的,一一講給鍾書聽。

我告訴他,阿圓房裏有一隻大冰箱,因為沒有小的了。鄰居要借用冰箱,阿圓都讓人借用,由此結識了幾個朋友。她隔壁住着一個“大款”是某飯店的經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間,還配備了微波爐和電爐;他的夫人叫小馬,天天帶來新鮮菜蔬,併為丈夫做晚飯。小馬大約是山西人,圓圓常和她講山西四清時期的事,兩人很相投。小馬常借用阿圓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餃子送阿圓吃。醫院管飯的師傅待阿圓極好,一次特地為她做了一尾鮮魚,親自託着送進病房。阿圓吃了半條,剩半條讓劉阿姨幫她吃完。阿圓的婆婆叫兒子送來她拿手的“媽咪雞”阿圓請小馬吃,但他們夫婦只欣賞餃子。小馬包的餃子很大,阿圓只能吃兩隻。醫院裏能專為她燉雞湯,每天都給阿圓燉西洋參湯。我女婿為她買了一隻很小的電爐,能熱一杯牛

我談到各種吃的東西,注意鍾書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無興趣。

我又告訴他,阿圓住院後還曾為學校審定過什麼教學計劃。阿圓天天看半本偵探小説,家裏所有的偵探小説都蒐羅了送進醫院,連她朋友的偵探小説也送到醫院去了。但阿圓不知是否力減退,又改讀菜譜了。我怕她是力減退了,但是我沒有説。也許只是我在擔心。我覺得她臉漸變蒼白。

我又告訴鍾書,阿圓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裏都是獻花。學校的同事、學生不斷去看望。親戚朋友都去,許多中學的老同學都去看她。我認為她太勞神了,應該少見客人。但是我聽西石槽那邊説,圓圓覺得人家遠道來訪不易,她不肯讓他們白跑。

我談到親戚朋友,注意鍾書是否關切。但鍾書漠無表情。以前,每當阿圓到船上看望,他總強打神。自從阿圓住院,他乾脆都放鬆了。他很倦怠,話也懶説,只聽我講,張開眼又閉上。我雖然天天見到他,只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阿圓呢?是我的夢找到了她,還是她只在我的夢裏?我不知道。她了手套向我揮手,讓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為我織的手套與我相親了。

快過了半年,我聽見她和我女婿通電話,她很高興地説:醫院特地為她趕製了一個護,是量着身體做的;她試過了,很服帖;醫生説,等明天做完ct,讓她換睡軟牀,她穿上護,可以在牀上打滾。

但是阿圓很瘦弱,屋裏的大冰箱裏滿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東西。她正在落大把大把的頭髮。西石槽那邊,我只聽説她要一隻帽子。我都沒敢告訴鍾書。他剛發過一次燒,正漸漸退燒,很倦怠。我靜靜地陪着他,能不説的話,都不説了。我的種種憂慮,自個兒擔着,不叫他分擔了。

第二晚我又到醫院。阿圓戴着個帽子,還睡在硬牀上,張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劉阿姨接了電話,説是學校裏打來的讓她聽。阿圓接了話筒説:“是的,嗯…我好着。今天護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説還不行呢。老偉過來了。硬牀已經拆了,都換上軟牀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軟牀換去,搭上硬牀。”她強打歡笑説:“穿了護一點兒不舒服,我寧願不穿護,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牀上;我不想打滾。”大夫來問她是否再做一個療程。阿圓很堅強地説:“做了見好,再做。我受得了。頭髮掉了會再長出來。”我聽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馬的談話。

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麼病嗎?”女的説:“她自己説,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媽,説到媽媽就眼淚。”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着熱淚的眼睛。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握着鍾書的手,一再對自己説,夢是反的。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裏,連夢裏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着她,撫摸着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連夜做噩夢。阿圓漸漸不進飲食。她頭頂上吊着一袋紫紅的血,一袋白的什麼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麼管子,輸送到她身上。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裏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隻又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沒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裏的清水,潤她的嘴。她直閉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疲勞得都走不動了。我坐在鍾書牀前,握着他的手,把臉枕在他的牀邊。我一再對自己説:“夢是反的,夢是反的。”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我太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