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還是決定來看看你,”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羅傑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雙手間“我知道按照儀式,我應該在禮堂等你,可是我總是想早一點見到你,終於忍不住先來看看你。——啊,你的臉不太好,你哪裏不舒服嗎?”
“唔,沒有的,也許昨晚有些興奮和緊張,不能入睡。”她慌忙説。
“嗯,不過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需要緊張。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説。她望着他的臉,忽然覺得他是多麼天真的人。她回手,攥住禮服,對羅傑説:“我進去換禮服了。”
“是的,穿上給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説,他説話總是一副意興盎然的樣子,微笑像是用很長很長時間醃製出來的,已經滲進臉部的每一塊肌和每一神經。然而她卻到,一旦她回過頭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臉。
她抱着禮服進了她的卧室。她剛一關上門,次次就説:“這是十分滑稽的婚禮,快點結束它,跟着我走。”
“不行。”她搖頭。
“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學,他決不可能給你你想要的那些。”
“可是次次,那些對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後那些就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書不聽音樂,就像和從前的世界徹底隔絕了。”她苦澀地説。
她在他死後一度陷入一種徹絕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來掩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從此在一個完全盲失的世界裏,她問自己,她要做什麼,他走了,那麼她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她去了他的家。她進了他的房間。她甚至翻看了他的記。她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決定去死。這是一個,對所有的人來説。因為此前毫無任何徵兆,甚至沒有一絲不尋常。他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沒有遇到不能克服的艱難。相反的,他因為幾張想法奇特的攝影照片贏得了他們學校的攝影大獎。他雖然對於那隻作為獎品的鍍銀手錶一點也不在意,可是他的照片卻被洗得很大掛在他們年級的走廊裏。他走過的時候還是斜起眼睛看了看,她注意到。然而除此之外生活再無任何不尋常。
可是這十七歲的少年忽然用圍巾死了自己。她仔細地看過他的房間之後,肯定圍巾是他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這圍巾大約是屬於他十五歲的,她記得他已經有兩年冬天都沒有戴過。可是他卻把它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並且委以重任。
她把整個房間都仔細看過很多遍,卻仍舊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使他忽然決定去死。然而令她十分失望的是,他的記裏沒有提到她半個字。可以説,他的記十分乏味,只是記錄了他每裏閲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者他上學路途中看到的動植物。他對於動植物外貌的狀描,卻是格外興趣。通常對於一個尋常的螞蟻就可以寫上大半頁。在期為五月末的一天,次次在記本上抄寫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沒有抄完。她忽然記起,那他給她朗誦《荒原》,第二他清早來到學校的時候,顯得異常疲倦。對此,他對她説,我連繼續抄完《荒原》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後他就死了。
其實她在看過次次的記之後只是隱隱的失望,卻也並沒有十分吃驚。因為次次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他喜歡自己和自己説話勝於同別人聊天,他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勝於出去旅行。他對於大家普遍關心的事物常常表現得十分冷漠,可是卻對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顯現出十足的樂趣。他一直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甚至他的父母,對於他的死雖然十分難過,卻並沒有過分驚訝。從小到大,他們帶他去看過多次心理醫生,先是因為他到了4歲仍舊不開口説話,而事實上他並不是沒有這個能力,只是沒有這個興趣。就是説,在他看來,對話的溝通是沒有什麼樂趣可言的,所以他寧可保持緘默。大人們用了很多方法,迫他引誘他,他終於開口説話了,聲音十分細小並且倦怠。後來他們帶他去看醫生又因為他不想出門。一步也不想踏出他的房間。他對於外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沒有任何興趣。他認字之後愛上了讀書,於是他就更加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讀各種稀奇的書。醫生又花了很長的時間——事實上與其説是醫生的治療奏效了倒不如説是他終於不能忍受醫生每裏來打攪他,他終於走出了家門。他死去之前最後一次去看醫生,是因為他用剪刀剪指甲卻總是剪破手指,起先大家都以為是他不小心為之,後來漸漸發現,他每次專心致志地拿起剪刀給自己剪指甲的時候,都會剪破指頭,看着血汩汩地湧出來卻好像沒有覺。
“你沒有痛覺嗎?”醫生十分頭疼地問他。最終醫生認定他是一個神經不發達並且反十分遲緩的人,致使他對於血不盡並不恐慌,相反地,抱有一種欣賞態度。
這就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自殺對於他並不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醫生分析説“因為他不會到特別疼痛。”在次次短暫的一生裏,也許只有她這樣地寶貝着他,也是她,在他的死後,這樣地懷念他。她欣賞和包容他的古怪,她像是收留了一隻珍稀的小恐龍一樣地對次次付出着不竭的關懷,雖然他很少給她回報,可是她卻仍是能夠到,她是最貼近他的人。而在她的潛意識裏,次次是個做大事的人。她總是覺得,像次次這樣一個出奇古怪的人,被上帝安排着降臨人間,一定有着非同尋常的使命。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她對此堅信不移。她記得她所看過的那些孤獨而怪異的藝術家的自傳,次次有着像他們一樣的氣質,這種氣質像最幽深的山澗裏淌下來的泉水一樣,在她的身邊經過。她相信上帝給她的使命就是要好好地保護和看管着泉水。所以在這一路的成長裏,她一直在為他做事,她幫他做學校的功課,幫他挑選每穿的衣裳和鞋襪,給他準備文具整理書包,甚至她為他決定他每頓飯的要吃的食物。因為次次對這些都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她覺得這些就是次次成為偉大藝術家的負累。於是她責無旁貸地接過所有這些工作。她讓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睡眠,散步,讀書和思考。這是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説最重要的。
她就是這樣伴隨着次次一步步成長起來,所以她十分習慣在別人看來是個怪物的次次,她為他辯解,並一如既往地對他的才華抱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事實是,次次什麼也沒有做,除了常常高聲朗誦一些偏執狂寫下的詩篇或者冷不丁冒出幾句奇怪而無法捉摸的話語。這些她卻覺得可貴。她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助手到驕傲。可是最後次次卻給了她重重的一擊。他死了自己,在他什麼藝術家也不是之前,他就首先逃離了。她當然無法擔當這樣的痛苦,因為次次不僅僅是她的全部愛情,甚至是她的全部事業。她一直以來在像建造一座高樓一樣地經營着她和次次的情並且照顧着次次。
現在她是個坐在坍塌的廢墟中央的窮光蛋。
當她在一個夏的午後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她就用修剪水仙花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她設想着自己能夠理解次次的想法,能夠在彌留的時刻產生次次臨走時的覺,這是一種步伐的一致,她想,並且我不痛,次次不痛,我就不痛。她這樣告誡自己。
血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隻火焰直躥的酒燈,她卻覺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為他終於肯抓住她的手,帶着她走,這種走也許是恆久的辭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着他。
現在她已經穿好了禮服,再次站在羅傑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羅傑讚歎道。她到有些疲倦,那麼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卻仍舊沒有習慣眼前這個男子的讚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麼多年,她幾乎沒有接受過次次的任何讚美,可是那卻是她習慣和甘願的。現在她穿着滑稽的禮服像個絹紗紮起來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後她將永遠失去自由,失去作為偉大藝術家助手的神聖權利。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能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後,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紗,那就是她累贅的尾巴,他企圖幫她擺它。她卻已經不再慌張,不再擔心羅傑他們察覺她的異常。
羅傑抓住她的手擁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僵硬得如一已經冰涼的烤玉米。還好他因為忙着趕去禮堂看看那邊是否一切就緒,所以他立刻就離開了。
她立刻抓住蘭妮的手,顫聲哀求地説:“蘭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結婚。”
“你在胡説什麼?”蘭妮不解。
“噢,蘭妮,你不知道,他來了。”她努力地放低聲音,雖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聽到的。
“誰?”
“次次。”蘭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後神凝重地望着她,頃刻間已經給予了她全部的重視,像是在看着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她緩緩地説:“小夕,那麼多年了,我以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關鍵時刻,你還是沒辦法擺他對你的糾纏…”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冷靜和沉着,甚至沒有了起碼的站立儀態,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到嚴酷的寒冷,然後她一邊發抖一邊説:“不是糾纏,他只是來帶我走。他也沒有錯,我們從前是説好的…”
“小夕!”蘭妮大聲地喊,十分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把有關他的念頭都從腦子裏甩出去,你不能再被這些髒東西纏住了!你要記住,你早就離開療養院,你現在是個正常姑娘,並且今天你要嫁人了!”她費力地點點頭,剛要説話,她就聽到次次在她的耳邊説:“你不要再對她多費舌,她不會理解我們的。誰也不會理解我們。寶貝,我們上路吧?”次次的聲音是這樣的軟,像是粘連的糖絲一樣貼在她的耳鼓上。
她聽了次次的話,不再和蘭妮爭辯。她變得默不做聲,眼睛看出窗外去。陽光盛好,是好天。
房間裏一時間恢復了安靜。她和蘭妮就站在房間的中央,蘭妮盯着她的臉,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忽然被帶走。良久,蘭妮慢慢地輕聲説:“好小夕,次次已經死了。他是個怪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離開了並且去適合他的地方。可是你,小夕,現在你那麼愛你的男人,你不可以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把心沉下來,把手到羅傑的手中,他會給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懂嗎?”她抬起頭看着蘭妮的臉,她的眼前其實已經是一片模糊,像是被隔在一面吹滿了水哈氣的玻璃窗後面,什麼也看不清。她本看不到蘭妮的臉,世界像是一個濃霧製造器一樣遠遠不斷地釀造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霧,而她已經被團團圍住。可是她不敢説,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説,因為她好像覺到次次已經完全幫她解下了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綢紗:“你身上再也沒有什麼束縛,你可以放心地奔跑,你看,這樣好不好?”她對着蘭妮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門外的喇叭已經響起來了,接她們的車來了。蘭妮挎着她上了車,她走得有點肆無忌憚,蘭妮連叫了好幾聲:“小心你身後拖着的裙子呀!”她在車上坐定就有些慌張,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然後她立刻就聽到了次次的聲音:“親愛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裏呢,我在車上。”她立刻變得心安起來,小聲説:“我從沒有和你坐過一輛車,但你知道嗎——”
“什麼?”次次問。
“我一直幻想着,等到將來你成為一個出的藝術家之後,我們要買一輛寬敞的車,唔——要有這車的一個半那麼寬敞,你架着它帶我去很遠的地方。”她陶醉地説。
“呵呵,”次次笑了“親愛的,就這麼徒步跟着我走,我們一直拉着手跑到天邊,難道不好嗎?”
“嗯,也是好的,跟着你走怎麼樣都好。”她説。
化妝師在禮堂的後台給她畫上濃妝。化妝師在給她塗胭脂的時候説:“你的臉現在很紅,而且發燙,你覺到了嗎?”而此刻她到的是,次次正用兩隻手托起她的臉,看着她的眉眼,她被次次的目光照得暖烘烘的。
“你的眼睛裏好似有兩個瞳孔呢。”化妝師到奇怪,喃喃地説。
很多的人圍着她,幫她忙這個忙那個。她只是面含微笑地在那裏坐着。次次説:“你再等等,馬上就到時間了,我們就要上路了。”
“去什麼地方?”
“高處和遠處。”
“是一座遙遠的山上嗎?”她問,她想,難怪次次穿着小獵裝,腳上還很泥濘。
“差不多。”
“山上都有什麼?”她無限憧憬地問,有點不依不饒。她從未對次次撒過嬌,而這種撒嬌的覺,竟是如此美好,她像是已經做了升入雲端的神仙。
“你想要有什麼呢?”次次問。
“唔,馬蹄蓮和水仙圈起來的舞池。我們可以在中間跳舞。呃,還要有絲蕾花邊的牀,我們跳舞跳累了就可以睡在上面。”
“是的,都有的,馬蹄蓮,水仙,舞池還有牀。”當禮堂裏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有點手足無措。她知道她被領到了前面,在很多很多人的目光裏。可是她卻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濛濛的大霧。她於是叫起來:“次次!”
“我在的,親愛的。我們馬上就上路。”她聽到他這麼説,寬地點點頭。她已經看不見她正面對着的,羅傑的臉。羅傑穿着黑的西裝,前的口袋裏滿了小朵的鮮花,他笑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開心。蘭妮正扶着她向羅傑走過去。她卻問:“次次,我們是在坐船嗎?我覺得好像在渡河。”
“是的,馬上就會到達對岸。”
“嗯。”她笑得如此燦爛,令婚禮上所有的賓客都沐浴在這樣的喜悦裏。
羅傑拿出戒指要給她帶上。蘭妮也把一枚戒指在她的手心裏。他們要換,預示着把一生託。可是她卻只是覺得手裏握着一纖繩,她在四處張望尋找對岸。她因為看不到,又焦急地喚道:“次次?”
“嗯,寶貝,聽着,現在你把這纖繩甩出去,我們就上岸了,然後可以一直跑到山的腳下。”次次吩咐道。
“嗯,好的。”婚禮上的每個人都看到,美麗的新娘面含微笑地把手上那枚戒指突然向高處一拋,又把一隻手伸到背後拽下頭上的紗,然後她就向着禮堂的門口跑去。像小鹿一樣,她那麼歡快,一刻也不停,只是丟下驚愕的新郎和瞠目的賓客。
她看到了大路,通向山腳下的。她將在山上和愛人跳舞然後同枕而眠。
“次次。”她叫着他的名字。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次次的手。他們像是一張向着幸福出發的大網。
她衝出禮堂的門的時候恰好是正午十分。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光下和她的次次奔向他們的山坡,而疾馳而過的卡車從她的身上壓過去的時候,她聽到次次説:“閉上眼睛,你聞到山坡上泥土的香味了嗎?”她很聽話,她閉上了眼睛。
那裏太陽光實在太過強盛,卡車司機經過的時候卻見了鬼一般地打了瞌睡,而後車箱裏的大捆馬蹄蓮,也都懨懨地捲起了黃的邊,像是一張張掩面痛哭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