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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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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拉開窗簾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山。淡淡褐,平頂,沒有太多的雜草,像是男子寬闊的額頭。她記得少年時他們曾在山頂奔跑,他們温柔的腳步宛如在輕輕撫順滄桑男子額上的皺紋。子那麼舒緩,他們像是能夠令山令峽谷都動容的靈,折了一片白雲做翅膀,就能夠飛起來。她好像又看到男孩站在晨風裏,他手裏握着一束微微發黃的馬蹄蓮,因為着勁猛的光,眼睛微微眯着,神情有些疲倦。她問他,你也來祝福我了嗎?他搖搖頭。然後她就看到他把花朵倒進泥土裏,那搖搖擺擺的花莖和被玷污的白花片令她想到了他們看到過的那隻自殺的鳥,它一頭栽到泥土裏,義無反顧的姿勢使他們一遍又一遍把它當作烈士提起。

她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到,他來了。他穿得還是那雙麑鹿皮的舊靴子,半筒不短,能觸到小腿腿肚,他太瘦,又或者因着鞋子本就是他爸爸的,總之他的腿裹在密實的布褲子裏進靴筒,仍有些晃盪。他還是穿着他的咖啡小獵裝,雙排扣,脖頸裏圍着一條有一點點細碎蘇的深紅提花方巾。他深深地低着頭,把下巴埋在方巾裏。當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來時,幽深的眼睛裏的目光宛若遽然飛出來的蝙蝠一樣,銜住了她。然後他向她伸出一隻手,這是一種禮儀,還是一個邀請呢。這應是多少次她深切企盼過的。然而她退後幾步,驚懼地搖搖頭,對他説:你為什麼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婚了。

結婚?他面無表情地問,像是在説一件於他們毫不相干的事。

是的,我要結婚了。

不,你怎麼能結婚呢,你是要跟着我走。

這不可能,次次。現在不是六年前,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正説着,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奔去開門,並略有艱難地轉過頭來對他説:再見吧次次。她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定——她知道次次仍沒有離開,她的周遭都是他的氣味,他那濕漉漉靴子上泥土的味道以及他手指上馬蹄蓮莖幹裏汁水的味道。他嚼着的水桃泡泡糖的味道,他偷偷噴在方巾上的他爸爸的古龍水的味道。

哦,次次,她喃喃地低聲叫,卻已經拉開了門。

門外是蘭妮。蘭妮雙手都提着巨大的紙袋,烈地着氣,門一開她就鑽進來,把兩隻大紙袋扔在沙發上。

“哦,小夕,你剛起來嗎?還沒有梳妝打扮嗎?十點鐘我們必須出發,你快些啊,要來不及了!”蘭妮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旋即她又叫出來:“哦,小夕,你昨天沒有早睡嗎?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的!天哪,我看遮都遮不住!”她被蘭妮這麼一説,倒是好似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她就到次次柔軟的嘴貼到了她的耳垂上,輕聲嘀咕道:“我倒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黑眼圈恰恰是你最人的地方之一。”她聽到次次的聲音,臉有點發燙,——次次從來沒有説過這樣的話,這麼動人的話。她就要重重地跌進去了,可是內心卻是一慌,連忙轉頭去看,她的身後是撒滿耀眼陽光的窗台和放在窗台上的桃紅觀賞仙人掌。只此而已。她了一口氣,立刻轉身跑去洗手間,並關上門:“次次,走吧。別再搗亂。”她對着鏡子哀求。她不敢去看他,因着太久不見他的樣子,就像久別了陽光的人,乍然地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可是她又忍不住去看他。此刻她能夠看到他,像一場夢。他就站在她的身後,比她高上大半頭,疊在她身後的身體像個淋濕的紙片兒一樣,軟軟地搭在了她的背後。那麼近,她再次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這讓她有種錯覺,次次離開的這六年只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冬天,而她一直不動聲地等在裏,直到這種悉的氣味像個蹦蹦跳跳的天一樣再次回來。

可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這麼想。她擰開水,俯下身子開始洗臉。她想借助水聲把他的聲音淹沒,然而他卻仍舊在説:“我説過的,如果你嫁給別人,我一定會來婚禮上搗亂的,記得嗎?”他説話的口氣十分輕鬆,可是這冰冰亮的話語卻像料峭冬天裏的小雪花,紛紛鑽進她的身體裏消失不見。她怎麼能忘記這些話呢,這是他留下的僅有的情話,像是她的聖經一樣被她一遍遍温習着,夜夜。她卻不抬頭,讓臉埋在手心那捧温熱的清水裏:“這不算,次次,是你先違背了誓言,如果你尚在人間,我也一定不會背棄。”

“這沒有分別,親愛,我來接你,隨我走吧。”

“哦,不,次次,求你,這個時間已經不對。我已經答應了別人。所有的都已經託。”她説完,急匆匆地用巾擦乾臉上的水。她又抓起水池邊放着的長頸瓶,倒在掌心裏。他忽然從她的身後探過頭來,俯下身去聞了一下她手心裏的白狀化妝品,有點失望地説:“你從前最不喜歡這種粘糊糊的東西,你喜歡讓臉蛋每時每刻都保持清。”

“次次,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她被他這樣一説,有些哀怨起來,機械地把在臉上暈開,然後又把旁邊放着的一個粉紅小箱子打開,她開始給自己畫淡淡的妝。她沒有關掉水,潛意識裏希望用水聲隱沒她和次次的對話,雖然事實上,她知道,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次次,”她終於忍不住要問“你一直在哪裏,這幾年。你在天堂嗎?”

“我在路上,在懺悔和洗淨自己的路上。我在回來接你的路上。”

“是不是寒冷而孤單?”她在描眉,手卻已經顫抖得不行。

“嗯,多少是有些的。可是也沒有他們説得那麼可怕。只不過我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淋淋的,因為沒有陽光,所以怎麼也曬不幹。”她聽到他説這個,就心疼得不行。事實上,她一直在他們的愛情裏扮演着十分母的角,大約是因為她年長他一歲的緣故。她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會把他想象成一隻兔子,一隻貓,於是她可以懷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她用了六年的時間讓自己忘記那種撫摸他頭髮和脖頸的覺,她終於習慣在格外思念的時刻把手牢牢地在仔褲口袋裏,不讓它們懸在外面尋找他,尋找那種温存的觸

“對不起,”她説“我應該去陪着你的。”她到很抱歉,甚至想要回身去抱住他。她不知道靈魂能不能夠被抱住,她也不知道,靈魂需不需要温暖。她的心已經軟了,這是多麼無奈的事情。然而她眼睛的餘光忽然掃過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生生地打了一,她忽然抖了抖身體,使自己和他分開:“次次,我六年前已經做過跟你走的嘗試。那次之後我就答應他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那是在他死去不久之後的一個子,她坐在陽台上用切水仙花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並不疼,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以為手腕上的發熱的覺,是他攜起了她的手。他從未牽過她的手,儘管他們相伴彼此走過整個童年和青期。他只是喜歡一個人走在她的前面,像個蹦蹦跳跳的牧羊少年領着他的小綿羊穿過廣袤無垠的草原。她記得十四歲那年他們這樣出行,去郊外。他照舊走在她的前面,不回頭,不會遷就她的步伐。後來她被一盤結的樹絆了一絞,摔倒在地上。他聽到聲音,回身看了看,然後停下來在原地等她。他看到她站起來了,他就又開始向前走。她對於他的漠不關心十分哀傷,於是小聲泣起來。他問她怎麼了,她委屈地説:你為什麼就不能牽着我的手走呢?你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次次想了想,——他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有關他是不是要牽着她的手走,他真的沒有費神想過。於是他想了想,然後他十分嚴肅地説:我覺得這沒什麼必要,因為我知道,你總是跟着我,和我在一塊兒。她問,我如果有天和你分開了呢?次次想了想,搖搖頭,説:你不會的。她説,如果我嫁給別人了呢?次次又想了想,説:我還是覺得你不會不跟着我反而去和別人結婚,不過如果你非得這樣,我會去大鬧你的婚禮。她眼睛立刻變得明亮,她仰着頭,沉於那些美好的幻象中,問:真的嗎?你會去救我嗎,在行禮的時刻大聲喊停,然後牽着我的手衝出禮堂嗎?她簡直把婚禮想成了一場遇險,而次次以一個佐羅般的英雄形象適時地出現。次次點了點頭,嗯。

那是唯一一次,次次對她説會牽她的手會帶她走的話。她一直像是一絲不苟地收藏起自己的嫁妝一般地,把這兩句話放在心底下,從14歲,她的青期剛剛開始。這曾是多麼悠長和緩的夢和心願,然而它卻中止於她剛剛成年的時候。

次次死的時候是夏之,他們喜歡在那樣的季節裏坐在院子裏的葡萄藤下面吃草莓。次次總愛拿着一本詩集朗誦。他看得十分入神,把草莓的汁水在了衣服上卻渾然不覺。她喜歡那些靜謐的午後,他們坐在一隻白塑料桌子跟前,次次深深地被詩集引着,頭也不抬,只是緩慢地伸出纖長潔白的手指到桌子上去夠草莓,送到嘴邊。她喜歡在旁邊這樣看着他。她覺得次次是最的詩人,雖然次次具體什麼也還沒做過。次次看着艾略特的《荒原》,喜歡得不得了,他看着就尖叫起來:“噢,你聽聽這一段哪:‘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裏。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説,我要死。’啊,多麼的句子呵。”她安靜地聽他念,然後微微笑着點頭。她不怎麼懂詩,而那些句子決絕且偏執,可是她覺得,只要他喜歡,那麼一定都是好的。然而次次在朗誦完艾略特的《荒原》之後不久,就把自己死了。他用了一長條圍巾,白,軟綿綿的,倘若不是因着他的死,那圍巾看起來是多麼純潔無的東西。他死得突然而默無聲息,對於她,這個十幾年裏一直生活在他左右的人,他甚至也沒有任何通知。那是一個星期二,他沒有到學校上課。她下午打去電話到他家,他家只有傭人在,説都去醫院了,次次出事了。她於是趕去醫院,而她到達的時候他已經斷了呼。護士正推着他的擔架向醫院走廊的另一端走。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户進來,一直追着照在蓋着他的白單子上,像是如果錯過了這時,就再也不能照在他身上了。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走過去,伸出手,掀開單子,他躺在那裏,顯得十分格外地小。六月正午的陽光裏,他就像個金燦燦的嬰孩。她仍舊能夠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香味,一點也沒有腐壞的味道,真好。她想。

“小夕,你好了沒有啊?要來不及了!”蘭妮在外面大叫,並且開始敲洗手間的門。她於是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鏡子,像一盞燈一樣,她把他的臉熄滅了。然後打開了門。

蘭妮把白‮絲蕾‬花邊的紗制禮服遞給她。她正要進去換上,門卻又被敲響了。蘭妮代她去開門,她站在那裏發愣。來人是羅傑。她看着他走近她。羅傑看着她的時候總是笑,好像是不分晝不看天氣不管心情的,只要是面對她,羅傑就總是掛着這樣一種寬容的笑。可是在她看來,這種缺乏節制笑多少有點哄騙小孩的意味。沒錯,他拿她當孩子,捧着她,像養一棵珍稀花草一樣把她照顧好。這是一種值得報答的恩情,所以她最終決定嫁給他。

他走向她,然而這不足十米的一小段距離竟是如此漫長。她聽到次次的聲音又無孔不入地鑽進來:“就是他嗎?你就是要嫁給他嗎?”

“是的。”她回答。

“不可能,他和你想要的男子一點也不一樣。哦,你是瘋了嗎?跟我走吧。你怎麼可能要嫁給他呢?”次次的聲音很高,幾乎是在大叫,這令她極度不安,而她的面前卻是向她靠近的羅傑的臉,羅傑依舊面平和笑意盈盈。

“可是他是的,他即將成為我的丈夫。”她堅定地説。

“你不會喜歡他,他看起來是多麼糙的男子呵,像個空的大木樁,他不會了解你的內心,他不懂得欣賞你的特別之處,他不知道你究竟好在哪裏…”

“不,他愛我,他那麼地愛我。”

“好吧,就算如此,那麼你愛他嗎?哦,親愛,你好好地問問自己,你真的愛他嗎?”他的聲音就要令她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