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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哈勒爾自傳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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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讓它等着好了,你就留在這裏吧。來,先把眼鏡擦一擦,你都什麼也看不見了。好,把你的手絹給我。我們喝點什麼?喝點良第酒嗎?”她給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面貌。她臉蒼白,肌結實,嘴抹得鮮紅,一雙灰眼睛明亮有神,光光的前額顯得很冷靜。耳朵旁短短的播發低垂。她善意而略帶譏嘲地照料着我,叫了酒,跟我碰杯。碰了杯,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

“我的天,你從哪兒來?你這副樣子好像是徒步從巴黎來似的。穿這樣的鞋怎麼能來參加舞會!”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隨她説。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很驚訝,這類年輕的姑娘我向來是迴避的,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們。而此刻,她對我的照顧時我來説卻恰恰十分需要,從此她每時每刻都這樣對待我。她正像我所需要的那樣愛護我,又像我所需要的那樣嘲諷我。她要了一份塗黃油的麪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酒,叫我喝,但要我不要喝得太快。接着她稱讚我聽話。

“你真聽話,”她鼓勵我。

“你不使人到為難。我敢打賭,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不對?”

“是的,您贏了。這您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什麼藝術。服從就像吃飯喝水,誰長時間缺少它,對他來説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很願意。您什麼都知道。”

“你真是快人快語。也許,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你家裏等着你的是什麼,你害怕的是什麼。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用不着談它了,是吧?簡直是胡鬧!一個人要麼上吊,那麼他就去上吊好了,他總有他的理由;要麼就活着,活着,他就得為生活心。哪裏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片“噢,”我口喊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説真的,我為生活夠心的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而活着要難得多!天知道,這有多難!

“好了,你會看到,活着容易得很。我們已經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走,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它真該刷一刷了。然後你跟我跳個西舞。”

“您看,”我趕忙大聲説道“還是我對!再也沒有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使我遺憾的了。可是,您剛才這個命令我卻無法執行。我不會跳西舞,也不會跳華爾茲舞、波爾卡舞,什麼舞也不會跳,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學過跳舞。您現在看到了吧,並不是一切都像您説的那樣簡單,是嗎?”漂亮姑娘的鮮紅嘴微微一笑,搖了搖梳着男孩髮式的頭。我看着她,覺得她很像我還是孩子時愛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賴斯勒,不過她的眼睛是棕的,頭髮是深的。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姑娘讓我想起誰來,我只知道,她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什麼人來。

“慢着,”她喊道。

“慢着,你不會跳舞?一點不會?連一步舞也不會?而你卻説,天燒得,你已經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功夫!你這就説謊了。孩子,到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做了。嗯,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麼能説你已經作出極大努力去生活呢?”

“可我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她笑了。

“可是你學過看書寫字,對吧,學過算術,也許還學過拉丁文、法文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敢打賭,你上了十年,也許十二年的學校,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得過博士學位,會中文或西班牙文。是不是?你瞧。可你卻沒有花那麼一點時間和錢學幾個鐘點的舞!真是的!”我為自己辯解。

“這是我父母的事。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學所有這些玩意兒。可他們沒有讓我學跳舞,當時在我們那裏不時興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從未跳過舞。”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滿了蔑視,臉上也出使我想起少年時代的神

“是這樣,責任在父母。你是否也問過他們,今天晚是否允許你到黑老鷹酒館?你問了嗎?你説他們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説由於服從,你年輕時不曾想學過跳舞,這我不管!雖然我不相信你當時是個模範兒童。可是後來呢…後來這麼長的歲月你都幹什麼了?”

“唉,”我坦白地説“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看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難又複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沒有學過?沒有時間?沒有興趣?那好吧,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後來你就擺出一副樣子,好像你已嚐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後什麼也沒有找到,不行,這可不行!”

“您別責罵我了,”我請求道。

“我已經知道,我瘋了。”

“哈,得了,別給我走調調!你本沒有瘋,教授先生,應該説,你太過於清醒了!我覺得,你太聰明瞭,真的像個教授。來,再吃個小麪包!吃完你接着講。”她又要了一個小麪包,在上頭撒上一點鹽,塗上一點芥末着,切下一小塊留給自己,那大半個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麼都行,我都會去做。服從某個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究底地問,讓他發號施令,讓他申斥,倒也蠻不錯。要是幾個小時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子就這麼做,我就省去許多煩惱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否則,許多東西也就讓它溜過去了。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里。”

“哈里?是個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個孩子,哈里,儘管你有些頭髮已經灰白。你是個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頭髮多亂!難道你沒有子,沒有情人?”

“我沒有子了,我們已經離婚。情人有一個,不過她不住在這裏,我很少見她,我們不太合得來。”她輕輕地吹起口哨來。

“沒有人留在你身邊,看來你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不過,現在請告訴我,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使你這樣神魂顛倒地在外頭亂跑亂撞?吵架了?輸了錢了?”這可很難回答。

“你聽我説,”我開始講起來。

“原本是小事一樁。我被人請去作客,請我的是個教授,我自己其實並不是教授,本來我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談天説地,這種事我已經不會了。我剛走進房子時就到,今天的事要砸鍋,我掛帽子時就想起,過不了一會兒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剛才説了,是在教授家裏,桌子上隨隨便便放着一幅蝕版畫,一幅討厭的畫惹我生氣…”她打斷我的話問道:“什麼樣的畫?為什麼惹你生氣?”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您知道,詩人歌德。可是畫得不像歌德本來的樣子。當然,他到底什麼樣子,現在的人知道得並不確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現代的某個畫家據他對歌德的想象畫的,這幅畫使我惱火,我看着太不順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聽明白了我的話。”

“毫無問題,你不用擔心,講下去好了。”

“在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見就不一致;他跟幾乎所有教授一樣;是個愛國主義者,戰爭期間他着實出了一把力,幫着欺騙老百姓,當然,他真以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實意的。而我是反對戰爭的。噯,不説它了,我還是往下講吧。我本就用不着看這幅畫…”

“你是用不着看的。”

“可是首先,為了歌德,那幅畫使我難受,我十分喜愛歌德。其次,我當時想,咳,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這樣覺的:我現在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把他們看作我的同類,我想,他們也許差不多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會差不多跟我一樣想象歌德是什麼樣的人,可他們家裏卻放着這樣一張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覺得它美極了,一點沒有注意到,這幅畫的神恰好同歌德神相反。他們覺得那幅畫美妙無比,他們自然可以那樣看,這倒也隨他們的便,可是我對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們的全部友誼,跟他們休慼與共的全部情一下子全都化為烏有了。況且,跟他們的友誼原本就不深。這一來,我又惱又悲,發現我完全孤獨了,沒有人理解我。您懂嗎?”

“這很容易懂,哈里。後來呢?你拿起畫向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了?”

“沒有,我罵了他們,跑開了。我想問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沒有媽媽安或者數落你這個傻孩子。唉,哈里。我幾乎為你到難過,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這一點。她斟了一杯酒讓我喝。説真的,她對我像媽媽。可我看見,她多麼年輕漂亮。

她又開始説起來:“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里很喜歡他,歌德當時的模樣怎樣,哈里想象得很美,他有權這樣想象,對吧?而同樣愛慕歌德、給他畫像的畫家倒沒有想象的權利,那教授也沒有這個權利,而且本就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合哈里的心意,他不能忍受,於是他不得不咒罵,跑開!要是他聰明一點的話,就會對畫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瘋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們的臉扔過去。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里。這是個很可笑的故事。它讓我發笑。停一停,別喝得這麼急!民第酒要慢慢喝,喝快了使人發熱。你呀真是個小孩子,什麼都得告訴你。”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歲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嚴厲,那樣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滿意地懇求她道“請您告訴我一切吧!”

“要我告訴你什麼?”

“您想説的一切。”

“好吧,我給你講一些。整整一個小時了,你聽見我跟你説話都用‘你’稱呼,而你總用‘您’稱呼我。你總講拉丁文、希臘文,總把事情講得儘量複雜!如果一位姑娘用‘你’稱呼,你也不厭惡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説話好了。好了,你這又學了一點新東西。其次,半個小時前,我聽説你叫哈里。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我問了你。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們下次見面時,你可以再問。今天我不會告訴你了。好了,現在我要跳舞去了。”她做了個要站起來的姿勢。突然,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害怕她會走開,撇下我一個人,那樣一切又都會恢復原狀。像暫時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來,像突然着了火一樣,在這一瞬間,害怕與恐懼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記等着我的事情嗎?難道情況有了什麼變化?

“等一等,”我大聲懇求道“您別…你別走開!當然你可以跳舞,你愛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別離開太久了,你再回來,再回來!”她一邊笑一邊站起身。她站着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高,她很苗條,但不高。她又讓我想起那個人來…想起的是誰呢?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還回來嗎?”

“我還回來的,不過可能要過一會兒才回來,過半個小時,也許過一個小時。聽我説,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你需要睡眠。”我給她讓出位子,她走了;她的裙子掠過我的膝蓋,一邊走一邊用一面小圓鏡子照了照臉,眉一揚,用一個小粉撲擦了擦下巴,隨後進舞廳消失了。我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我都不認識,男人們拍着煙,大理石的桌子上撒滿了啤酒,到處是吵吵嚷嚷和尖利的怪叫聲,隔壁傳來舞曲聲。她説了,我該睡覺。啊,老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黃鼠狼還膽怯!在這種、“集市似的場所,坐在桌邊,在叮噹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裏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煙,於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她曾對我説過“閉上眼睛”天曉得,這個姑娘怎麼生就這麼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沉,這樣慈愛。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體會到了。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到牆上,聽着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響,她怎麼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裏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這才覺得我跑了幾個小時乏得要命,就沒有起來。一會兒,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的命令,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而且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裏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我做了這樣一個夢: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裏等着。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後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裏,我的身份是一家雜誌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此外,我剛才看見一隻蠍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不安。我抖了抖腿,想把這隻黑的小爬蟲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裏,我哪兒也不敢去摸。

同時,我心裏也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由於疏忽,沒有把我通報到歌德那裏,而通報到了馬蒂森那裏,可是我在夢中搞錯了,把馬蒂森換成了比格爾,因為我以為致莫麗的詩是他寫的。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麗見面,我想象中的她長得很漂亮,纖柔,有音樂天賦,又很文靜。要是我到這裏並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已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責備。這樣可能會在接見時出現一場好戲。但是,那蠍子雖然危險,也許就藏在我的貼身處,這倒也不一定就那麼糟;我覺得,它也可能意味着親切友好的事情,我覺得它很可能與莫麗有關,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記.女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這個動物不是也可能叫烏爾皮烏斯叫馬?正在這時,一位男僕打開了門,我起身走了進去。

老歌德站在那裏,得筆直,在他那經典作家的前果真藏着一枚厚厚的星形勳章。他似乎一直在統治,一直在接見賓客,他身在魏瑪博物館,卻控制着整個世界。因為他一看見我,就像一隻老鴉那樣顫巍巍地向我點頭,莊嚴地説:“好,你們年輕人,你們大概很不同意我們和我們的種種努力吧?”

“您説得很對,”他那大臣的威嚴目光使我到渾身發涼。‘我們年輕人事實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我們覺得您太莊嚴了,閣下,太愛虛榮,太裝模作樣,不夠誠實。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夠誠實。”小老頭把他嚴厲的頭微微向別動了動,他那嚴峻的、抿得緊緊的嘴巴放鬆了一點,出一絲笑意,變得有生氣了。這時,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因為我忽然想起《夜幕》這首詩,這首詩的字句正是出自這個人的嘴巴。本來,我在此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被制服了,並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可我還是直地站着,聽他微笑着的嘴巴説出下面的話:“噢,您指責我不誠實?這是什麼話!您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説明?”我很願意説明,很願意這樣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清楚地認識並覺到人生的可疑和絕望,快樂時刻只如曇花一現,馬上就會調零消逝;只有在平時受盡煎熬,才能得到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神王國,對無辜失去的自然王國也同樣熾熱而神聖地熱愛着,因而在您來説它們兩者永遠處在殊死的搏鬥中,永遠在虛無飄渺和捉摸不定的狀態中可怕地飄蕩;什麼事都註定要煙消雲散,永遠不可能達到完全有效;永遠帶有試驗的質,永遠是膚淺表面,一知半解。一畝以蔽之,做一個人真是前途渺茫,過度緊張,萬分絕望。這一切您都知道,而且您向來確信這一點,可是您的一生宣揚的卻恰好相反,您表達了信仰和樂觀,您自欺欺人,説我們在神方面作出的種種努力是有意義的,能傳千古。無論在您自己身上,還是在克萊斯特和貝多芬身上,您都反對並壓抑追求深度,反對並壓抑絕望的真理的聲音。幾十年之久,您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積累知識,收集珍寶,撰寫,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瑪走過的全部生活之路確實就是一條使瞬間永恆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實際上,您只能將瞬間塗防腐藥作永久保存,給自然罩上一層偽裝。這就是我們對您提出的指責,我們所説的不誠實。”老樞密顧問沉思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嘴角還始終帶着一絲笑意。

然後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使我很寬詫異:“那麼,莫扎特的《魔笛》您肯定也很覺反?”我還沒有提出異議,他就繼續説道:“《魔笛》把生活描寫成甜美的歌曲,像歌頌永恆的、神聖的東西那樣歌頌我們的情,雖然我們的情並不能永久常在,《魔笛》既不同意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贊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與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氣衝衝地喊道。

“天曉得,您怎麼會想起《魔笛》來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莫扎特並沒有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也沒有像您那樣在他個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寧、呆板的尊嚴!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窮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為世人所瞭解…”我透不過氣來。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話説出來,我額頭滲出汗來。

歌德卻很親切地説:“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永遠不可原諒的。可是我因長壽而得到的快樂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這種追求始終使我充實,我始終害怕死亡,並向它作鬥爭,這話您説對了。我相信,反對死亡的鬥爭,絕然地、執着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傑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到頭來人都不免一死,這一點,我年輕的朋友,我用八十二歲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同譬如我當小學生的時候就夭折一樣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這一點能證明我説得不錯的話,我在這裏也説一下:在我的秉中有許多天真的東西,好奇,貪玩,樂於消磨時光。這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到,玩耍總得有個夠才是。”他一邊説着,一邊狡黠地像調皮鬼似地微笑着。他的身材變高了,加呆板的姿態和臉上痙攣的嚴肅神情消失了。我們周圍的空氣裏迴響着音樂,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認出其中有莫扎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明月照山谷》。現在,歌德年輕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朗地笑起來,一會兒像莫扎特,一會兒又像舒伯特,像他們的兄弟一樣,他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組成,星的中央一棵櫻草花特別鮮豔奪目。

這老頭兒想用這樣一種開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問題和指控,我覺得不太合適,我以責備的眼光看着他。於是他向我湊過來,他那變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對我説:“我的年輕人,你對老歌德也太認真了。對已經去世的老年人不能這樣苛求,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公平。我們不朽的人不喜歡這樣認真,我們愛玩笑。我的年輕人,你要知道,嚴肅認真是時間的事情;我要向你透一點:嚴肅認真是由於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而產生的。我也將過高估計時間的價值,正因為如此,我想活一百歲。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沒有時間的;永恆只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事實上已經不可能跟這個老頭兒認真地談話了,他快活地、捷地手舞足蹈起來,忽而讓他那顆前星星中的櫻草花像火箭一樣出來,忽而又讓它變小,消失不見。他神煥發地跳着舞,我卻不期而然地想起,這個人至少沒有錯過學跳舞的機會。他跳得還真不錯。突然,那個蠍子闖進我的腦際,或者與其説是那個蠍子,還不如説是莫麗,我衝着歌德喊道:“告訴我,莫麗在這裏嗎?”歌德高聲笑起來。他走到桌子也,打開一個屜,拿出一個皮製或天鵝絨做的貴重小盒,打開盒蓋遞到我的眼前。我看見,黑天鵝絨上放着一條小小的女人大腿,擺得好好的,閃出淡淡的光彩。這真是一條可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掌向下伸,纖細的腳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這條小腿拿過來,這條腿太使我喜愛了,可是正當我想用兩個指頭拿起它時,這個小玩意兒彷彿動起來了,我突然懷疑起來,這可能就是那條蠍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懷疑,似乎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讓我進退維谷,看我這種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狀態。他把那誘人的小蠍子遞到我的眼前,看我躍躍試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後退,這似乎讓他非常高興。他用這個可愛而危險的小東西跟我逗樂時,人又變老了,變得老態龍鍾,好像一千歲,一頭銀絲,他那乾癟的老臉無聲地笑着,帶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獨自笑個不止,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