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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哈勒爾自傳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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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醒來時,把夢全忘掉了,後來我才想起來。我大約睡了近一個小時,在音樂和吵鬧聲中,在酒館的餐桌上睡覺,這種事我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那可愛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給我兩三個馬克,”她説“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我把我的錢包遞給她,她拿着錢包走了,很快又回來了。

一好了,現在我還能跟你一起坐一會兒,然後我就得走,我還有約會。”我吃了一驚。

“跟誰約會?”我急切地問。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請我到奧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為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的。”

“加你就該請我。別人已捷足先登了。你這就省了錢呀。你去過奧德昂嗎?過了十二點只有香檳酒。有軟椅,有黑人樂隊,好的一個酒吧。”這些我都沒有考慮過。

“啊!”我懇求地説“讓我來請你吧!俄本以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們不是成了朋友了嗎。讓我請你吧,你想卜哪裏,我就請你上哪裏,我請求你答允。”

“你這樣做當然很好。不過你看,説話要算數,我已經接受了人家的邀請,我這就要走了。你別贊助了!來,再喝一口,酒瓶裏還有酒。你把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覺。答應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嗨,你呀,還是那些事!你跟歌德還沒有完哪?(此刻我又回憶起夢見歌德的夢。)你真不能回家的話,那就留在這裏吧,這裏有客房。要不要我給你要一間?”對此我表示滿意,我問她在哪兒能再見到她,問她住在哪裏。她沒有告訴我。她説,我只要稍許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東請你?”

“在哪兒?”

“時間地點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納老酒家吃晚飯。在二樓。再見!”她遞過手來跟我握手,我這才注意到,這隻手跟她的聲音很相配,加麼美麗豐滿,靈巧熱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諷似地笑了。

她轉身走的時候又一次回過頭來對我説:因為歌德的事,我還要跟你説幾句。你看,歌德的畫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鬧了一場,有時我對聖人也這樣。”

“聖人?你是這樣的虔誠?”

“不,可惜我並不虔誠,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誠過,以後還想再虔誠起來。現在我可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難道虔誠還要時間?”

“噢,是的。虔誠需要時間,甚至需要更多的東西:不受時間的約束,你既要真的虔誠,同時又在現實中生活,而且認真地對待現實:時間、金錢、奧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聖人是怎麼回事?”

“你聽着,是這樣的。有幾個聖人我特別喜歡,如斯蒂芬,聖弗朗茲,還有其他幾個。有時,我看見他們的畫像,還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騙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樣,這些聖人的畫像也使我受不了。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又漂亮又傻氣的耶穌基督或聖弗朗茲,看見別人認為這些畫既美麗又能給人以教益啓示時,我就到。真正的耶穌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這樣俗氣的畫像就使人們滿足的話,他當時的生活,他當時受盡苦難還有什麼意思呢?然而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穌基督像和聖弗朗茲像也只不過是一幅人像,離他們真正的形象還相差甚遠,在耶穌基督看來,我心目中的耶穌像也顯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對那些討厭庸俗的複製品的覺一樣。我跟你説這個、並不是説你對歌德像生氣發火就是對的,不。你那樣並不對。我説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藝術家頭腦裏總裝着各種各樣不尋常的事情,但是你們也跟別人一樣是人,我們其他人的頭腦裏也有夢想和戲謔。我已經發現,學識淵博的先生,你給我講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時,有些尷尬,你動了很多腦筋,想辦法讓一個普通姑娘聽懂你理想中的東西。可是,我現在要讓你明白,你其實不必那樣費腦筋。我能聽懂。好,到此為止!你該上牀睡覺了!”她走了,一位年邁的僕役領我走上三樓,然後才問我有沒有行李,他聽説我沒有行李,就叫我預付他稱為“睡覺錢”的房租。接着,他帶我走過一間又舊又陪的樓梯間,進了一間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間裏有一張單薄的木板牀,又短又硬,牆上掛着一把劍,一幅加里波的彩肖像,還有一個協會慶祝節用的已經枯黃的花圈。如果只給一件睡衣,我付的錢就太多了、不過,房間裏至少還有水,有一塊巾。我洗了臉,就和衣躺到牀上,讓燈亮着,我這才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歌德的事兒已經了結。我在夢中見到他,太好了!還有這個奇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該多好!她是突然闖進我的生活的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將我與世隔絕的沉濁的玻璃罩,向我伸過一隻手,一隻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關的事情,我愉快地、憂慮地或緊張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突然,一扇門敞開了,生活邁過門檻向我走來。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我的靈魂本已凍僵麻木,現在又開始呼了,鼓起了那無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這裏來過。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對我十分友好親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對我講了聖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樣古怪乖僻,也並不孤獨,並不是病態的異乎尋常的人,並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還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還能見到她嗎?是的,肯定能見到她,她很可信。

“説話算數。”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個小時。十點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皺巴巴的,疲憊不堪,頭腦裏還想着昨天一些醜惡的東西,可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清醒,充滿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確回到家裏時,一點沒有懼怕的覺,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見了“姑母”我的房東,我很少見到她,不過她待人和藹可親,我很喜歡她。遇見她,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鬆,頭髮蓬亂,鬍子拉碴。我向她打了個招呼就想走過去。以往,我思想孤單安靜,不要別人管我,她始終很尊重我的這種要求,而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一層幕布似乎撕碎了,攔在我們之間的柵欄似乎倒塌了。她笑起來,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個晚上,哈勒爾先生,昨天晚上您本沒上牀。您一定累極了。”

“是的,”我回答説,我也不得不笑起來。

“昨天晚上看了些鬧,我不想擾亂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館裏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靜和尊嚴,有時我在府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覺。”

“您別取笑,哈勒爾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這一點您不該做。在我家裏,您不應到格格不入。您該生活得隨隨便便,舒舒服服。我這裏住過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們誰都安靜,很少打攪妨礙我們。現在…您要不要喝杯茶?”我沒有反對。我跟她進了客廳,客廳裏掛着漂亮的先祖畫像,擺着祖輩留下的傢俱。房東給我斟上茶,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和藹的夫人並沒有盤問我,我給她講了一些我的經歷、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認真地聽我講述,聰明的夫人聽男人們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時就出這樣一種混合的表情。我們也談起她的外甥,她帶我走進旁邊一間房子,讓我看她外甥最近業餘做的產品——一架無線電收音機。勤勞的年輕人晚上就坐在這裏,擺安裝這樣一個機器,他完全沉浸在“無線”這種思想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之神的面前,技術之神終於在幾千年後發現並非常支離破碎地描述了每個思想家早就知道、並十分巧妙地利用過的東西。我們談起這些,是因為姑母略微有些虔誠,談論宗教她並不討厭。我對她説,力量與行動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術只是通過下述途徑把這一事實的一小部分帶進公眾的意識:技術為聲波設計了暫時還極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合。那個古老學問的髓即時間的非現實,迄至今並沒有被技術所注意,但是,最終它也自然會被“發現”被心靈手巧的工程師們所掌握。也許人們會很快發現,不僅現在的、目前發生的事件和圖像經常在我們身邊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聽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保存着,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聽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①説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離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兒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網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種憤慨譏嘲的語氣,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遊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聽着,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到十分滿意。

我邀請了黑老鷹酒館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飯,我好不容易捱過了這段時間。星期二終於來臨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關係對我來説已經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着她一個人,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即使我對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我也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跪倒在她的腳下。我只要設想,她會失約或者忘記我的邀請,那麼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會陷於什麼狀況;那時世界又變得空無所有,子又變得那樣灰暗,毫無價值,籠罩在我周圍的將是可怖的寧靜,死一樣的沉寂,而逃離這無聲的地獄的出路也只有一條:刮臉刀。對我來説,在這幾天,刮臉刀並沒有變得可愛一點,它一點也沒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這正是醜惡的東西:我萬分害怕在我脖子*開一刀,我害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堅韌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裏。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也認識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兩者之間的無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覺得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那位黑老鷹酒館嬌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懼”這個的小窗户,一個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會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會用她結實而美麗的手輕輕地觸動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觸摸下開放出鮮花,或者分崩離析,成為一片灰燼。她從哪裏獲得這種力量,她為什麼有這種魔力,她出於什麼神秘的原因對我具有這樣深刻的意義,對此我無法想象,而且我也覺得無所謂;我無需知道這些。現在我一點不想知道,一點不想了解,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這樣痛苦,對我來説,最難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這裏,就因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處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處境。我看見這個傢伙,看見荒原狼這個畜生像一隻陷在蛛網裏的蒼蠅,看見它怎樣走向命運的決戰,怎樣被纏得緊緊地掛在蛛網裏而無力反抗,蜘蛛怎樣虎視眈眈準備撲過去一口咬住它,又一隻手怎樣在近處出現來搭救它。關於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着魔、我的神經官能症的內在聯繫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説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理智,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瞭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絕望地渴求得到的並不是知識和理解,而是經歷、決定、衝擊和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