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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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電對小鎮發動了猛攻。它們猛轟濫炸。
下雨了。
我依靠聽覺知道是一場大暴雨。雨腳在屋頂上飛奔。閃電不時地從窗外往屋裏衝,閃電的光亮放大了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使整個小樓處在一種危險的視覺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聽覺,小金寶的心臟緊貼着我的耳朵響起雜亂的轟響。她和我這樣近,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受。在這場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漸漸平靜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後鋭起來的是我的鼻子,我從小金寶的身上聞到了一股無限奇異的氣味。這股氣味分離了小金寶,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小金寶與另一個小金寶。小金寶無力地放下我,倒在枕上。我立在一邊,仔細詳盡地回味剛才的事情。外面的雨聲又大了,剛才的一切又成了一個夢。
小金寶的這次卧牀持續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來的任何飯菜,甚至不喝我送過來的水。小金寶的牀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馬桶蓋上是桂香送來的鹹魚。三天裏大雨如注,小鎮上空整瀰漫灰雨霧。山上飄下來極厚的土味,混雜着棺材和鐵釘的冥世氣息。小金寶的眼睛只對着紅木牀頂視而不見。目光收不回來。我只得把碗撤了。閣樓裏充滿了夏體的酸臭氣味,小金寶的邊長上一層白痂,她第一次開口説話時帶了一陣濃惡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鎮東響起了敲擊聲。是木頭敲擊船幫的聲音,響得極有節奏。我聽到了遙遠的嘈雜,但看不見人。我披了件蓑衣獨自往鎮東走去,大河邊靠了一條木船,許多人在雨中亂哄哄地往上擠,一片雞飛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裏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個凌晨,那天也飄着雨霧,我的失眠雙眼在那個凌晨有點浮腫,被一羣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槐蹲在河岸,他的身後是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
槐也披了件蓑衣。他專注地望着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説:"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説話,小金寶這樣作踐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掛念的是她的氣味,我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岔開了話題,説:"那邊在幹什麼?"槐説:"那邊是大上海。"我説:"你胡説什麼?"槐説:"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槐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望着遠處説:"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望着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槐假想的高空,豔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豔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檐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牀。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裏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收不緊了,如秋季裏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説了一屋子的温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着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着石板路上的水紅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説:"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着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伴隨着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説:"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説:"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説話的聲音又冷又幹,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裏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説:"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裏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黴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檐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只有一炷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着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説:"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着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着的,眯着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着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台階,立即聽到了屋裏的體動聲。我從淘米簍裏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着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乾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它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面渲染了小河裏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裏充盈了濕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裏一問一答,家長裏短偶雜着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説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着門框,她的頭髮被桂香梳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裏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着一層冰。斜對面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桂香抱着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着背脊從屋子裏挪出殘腿,笑着説:"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説:"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來去,只是笑。這時候河裏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着説:"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説:"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夥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裏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説:"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從屋裏躥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了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開去。對岸説:"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着説:"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説:"你把他的背脊再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夥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着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小金寶望着別人説笑,坐在那裏兩隻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見薄薄的一層淚汪在她的眼裏。她看了一會,就把臉掉了過來,想離開,又沒處去,就悶着頭一個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寶就這樣打發這段傷心時光。
接下來的另一個午後我是終生難忘的,在那個午後金山家正轟轟烈烈地修補他們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災,我看得見屋裏漏下來的雨水從他們家沿着碼頭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這話應該這樣説,桂香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街坊前後都曉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他們來幫忙時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記得桂香答應別人也是那麼平平常常地"唉"一聲,好像不分長幼,桂香她一律是別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着她的肚子進進出出,有點像戲台上的判官。
我記得小金寶望着忙碌的人們有氣無力地對阿貴和阿牛説:"怎麼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幫着接接拿拿。"阿貴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願意。小金寶站起身,説:"總不至於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寶半玩笑半命令地説:"就算我請你們,可以了吧?"阿貴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囔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進入了正常格局。我説那個下午令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衝着這個説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這樣的下午虎頭幫的人悄悄來到斷橋鎮了。那個人長了一張刀把臉,我在唐府裏頭見過一面。他來到小鎮上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這隻能説明一件事:大上海茸茸的手指頭從遙遠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們的身邊了。
我看見刀把臉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裏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個猛子,這些事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紮了一個猛子了。
我是自己搶着去和稀泥的。那個鐵匠為桂香從後山背下了土塊。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那些專門堆墳墓的土塊是埋死人的,怎麼能修房子?我把土塊在石板街上圍成一個圓,光着腳丫站在土圓圈中間。槐拎來水,一桶又一桶澆到我的腳上去,我硬是用腳把土塊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極開心,小金寶那雙眼睛使我把動作誇張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扎進了河水,紮了一個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樓頂地上全是説話的聲音,他們大聲説笑,鐵釘也敲得節奏鏗鏘,每個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實和砌新房一樣,容易讓人喜氣洋洋的。
我的那個猛子一直扎到河對面。我回頭的時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寶對視了。小金寶的情緒很好,這個我已經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條烏篷船平平常常地駛了過來,攔在了我與小金寶中間。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烏篷船的開口正對着我的頭,伸出了一細竹竿。竹竿在我的頭頂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我一抬頭就差一點嚇沉到水下去。一張刀把臉正對我詭秘地笑,是我在唐府裏曾見過的一張刀把臉。他戴着草帽,帽檐壓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絕對不會看見他的臉的。我和他的對視使我的腦袋轟然響起一聲巨響,刀把臉倒很沉着,他並不驚慌,衝着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徹底結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樓頂上的説笑立即聽不見了。我愣在水裏,到小河下面長滿了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烏篷船就已經駛過去了。我的腦袋傻浮在那兒,聽見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裏不住地吹氣,眼睛裏早沒了小金寶,但小金寶依然望着我。她一點也不知道眼前的水裏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小金寶置身於故事之外。閣樓頂有人大聲喊,嫂子,放爆竹!我聽到這話才還過了神來。
我上岸時到處飄着南瓜香。每個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黃,冒着白熱氣。它們在白瓷碗裏有一種豐衣足食的吉祥模樣。隨後石街上就"咚——噠",又一聲"咚——噠"。我走到石街時桂香正拿了一紫香往小金寶的手裏。是讓她放鞭炮。小金寶的膽小樣子引來了一陣笑。但小金寶終於點上了,點上之後抱了頭就躥到了我的身邊。這一聲極響,小金寶努力着歡呼雀躍。小金寶跳了兩跳一直沒能發現我臉上的死樣子。小金寶從桂香的手裏接過南瓜,嚐了一口臉上就佈滿了好吃的模樣。桂香看在眼裏,高興地説:"等手邊的事料理完了,叫槐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幾個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都以為桂香是一句順嘴人情話。沒料到天黑了之後桂香真的讓槐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説一句話。他回來的時候夜已經不早了。人們乘完了涼,各自上小樓睡覺去了。小鎮的夜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星星在河底眨巴。沒有風,也沒有。金山家裏傳出了小男娃的幾聲嗚咽,隨後又息了。水面如鏡,發出平滑的黑水光。槐划着烏篷船悄然行駛在河面。河岸石縫裏傳出了蛐蛐與紡織娘的叫聲,這樣的聲音彷彿從水底發出來的,帶着一串氣泡,聽上去又清涼又幹淨,但不了不祥的陰森。
烏篷船頭壘了堆南瓜。槐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碼頭,他的瘦削身軀在黑夜裏極不真切。他走到了船頭,拴好繩,然後上了岸準備叫起我們,他的南瓜拿來了。
槐是在上岸之後聽到水底的動靜的。他以為是一條魚,一條不小的魚。他弓下了。水裏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雙手。但槐在那雙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後才清是一雙手。他的身子即刻軟掉了。他沒有來得及呼叫,水裏齊整整站上來兩條黑人影。鐵船樁無聲地進了他的肚子。四隻手當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剮在了船幫上,南瓜掉進了水中,發出一連串水聲,但隨後就安靜了。南瓜一個又一個漂浮上來。槐也漂浮上來。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小金寶聽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着槐的名字。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她衝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這些南瓜和槐聯繫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繫在一起。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裏,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隨後認出了那個屍體。金山衝進了水裏。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裏醜陋無力地掙動。
小金寶在驚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她沒有想到別的。但她馬上發現了槐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之死的另一個側面。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櫃上。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頭看見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只有我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由。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但只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的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
對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氣息席捲小鎮大地。
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晴空萬里。她躺在紅木牀上。小金寶醒來之後伸着手四處亂摸。我從牀下掏出錫殼煙壺。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劃斷了六洋火杆。我拿過洋火,划着了,洋火燒得很穩定。"誰到這裏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裏來了?——你説,你全知道,你告訴我!"我沒有表情。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
小金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舉起煙壺用力砸了下來。"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殺了!"我沒有回手,我的指頭砸裂了,在桌面上下一線鮮血。
阿貴和阿牛面面相覷。他們望着我的指頭和我的血,半張了嘴巴,傻乎乎地對視。
小金寶放下煙壺,扶住桌子吃力地撐起身,殭屍一樣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門口堵滿了左鄰右舍。小金寶走去時人們默然閃開一條道。她的身後跟了我,滿手血跡。桂香的家裏沒有哭泣,六七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閉着眼睛為槐超度。槐被一張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邊形同喪幡,通身散發出絕對死亡的晦重氣息。小金寶進屋後立在了槐腳前,隨後我也立在一邊,四周沒有半點聲息。小金寶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們注意到屋裏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抬頭,我們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裏,彼此不再對視。
小鎮的白天就死寂了。滿街盡是大太陽。
槐的葬禮極為簡陋。金山並沒有從家裏拿出太多的喪幡與香火花圈,幫桂香修房的那幾個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後山。人們注意到槐出殯的這一天小金寶家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人們從這家倒黴的小閣樓裏沒有聽到半點聲息。
小金寶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走出家門,她走在大街上,後面跟着我。小鎮是一副冷漠面孔,沒有人抬眼看她。這與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們生怕她把晦氣帶進自家門檻,她走到哪裏關門與沉默就帶到哪裏。
九十五歲的老壽星坐在橋頭老地方。他的身邊有一個孩子,光了股,還沒會説話,正和老人用他們的語言説笑。老壽星不住地點頭,嘴裏出嬰孩一樣的聲音。他們玩得極開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壽星抬頭時看見了小金寶,他對着小金寶無聲地笑開了。因為沒有牙,他的笑容極柔軟。這張柔軟的笑臉是小金寶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臉。小金寶對這張笑臉沒有準備,作為回報,她倉促地一笑,沒有齒,又短暫又淒涼。她的這個倉促笑臉讓我看了心碎。小金寶笑完了就掉過頭,回她的小閣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