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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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後來的傳聞中得知,槐被殺的前幾天宋約翰突然在上海失蹤了。走得杳無蹤跡。我總覺得槐的死和姓宋的有關,我是説有關,並不是説姓宋的下了手。這是一種冥世裏頭安排好了的命運。你應當相信命。槐就那個命,替死鬼的命,要不怎麼説命中一尺難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為他是另外一個什麼人了。宋約翰的失蹤使小鎮的緊張變得濃郁,使小鎮處在一種一觸即發的危險狀態之中。問題的焦點當然在小金寶身上。具體的我不敢説,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寶還在,只要大上海那隻巨大的癤子不出膿,圍繞着小金寶肯定還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個是誰,我只知道還要死。但在小鎮的那段子裏,我除了在水裏看見過那張上海的刀把臉之外,對上海的事我一無所知。我和小金寶離開上海的那段子裏,大上海經歷了一場最驚心動魄的五彩階段。這個我信。要不然,那個小孤島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屍體。屍體總是陰謀與反陰謀的最終形式。但不管怎麼説,小鎮上的那些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裏的敲門聲來得無比突兀。篤篤兩小下,聲音卻像鋭利的閃電,在閣樓裏東撫西摸。我和小金寶同時被這陣敲門聲驚醒了,我們起身相對而立,驚慌地擁在了一起。小金寶問,"是誰?"篤篤又是輕輕的兩下。
"臭蛋!"我站在黑暗中,看見敲門聲在紅木上藍幽幽地閃爍。
北門打開了。樓梯晃動起白燈籠的灰白光芒。一個男人的身影趴在樓梯上,一節一節,碩大的腦袋貼在了牆上。"幹什麼?"阿牛呵斥説。門外説:"找你們家主人。"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金寶站在樓梯上看見燈光裏站着一個白鬍子老頭。這樣的視覺效果在夜深人靜之際極其駭人。他的身邊站着另一個老人,提着白紙燈籠,小金寶記起來了,是常坐在橋頭的那個老壽星。老壽星看見小金寶雙手合十,攏在了前,説:"得罪了,我今天夜裏走,來給你打個招呼。"四個人都沒有睡醒。我們懵裏懵懂,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這時候提燈籠的老頭扶起老壽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們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聽見桂香家的木門又被敲響了。我明白無誤地聽見老壽星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得罪了,我今天夜裏走,來給你打個招呼。"差不多到這時小金寶才明白"走"的真正意義。她走到門口,看見兩個龍鍾身軀在白燭光裏走向下一家門檻。石板路上映出一種古怪反光,徹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亂跳。小金寶回過頭,黑咕隆咚的街口幾乎所有的門前都伸出了一顆腦袋。矮腳咚地一聲把門關死了,阿牛驚慌地説:"上去睡覺,上去睡覺!"第二天一早小鎮響起了爆竹聲。聲音炸得滿街滿河,像趕上了大年。我想起夜裏的事,卻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開門整個石街全變了,家家户户的門前掛上了一紅彩帶,街上來來往往的全是人。人們喜氣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紗,黑紗上有銀洋大小的一塊圓布,老年的是黃,少年的是紅。小金寶和我站在石門檻,傻了眼,四處張望。還是阿貴有見識,阿貴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説:"是喜喪,是百年不遇的喜喪,快掛塊紅布,能逢凶化吉!"小金寶的臉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風,吹過來又飄過去。她坐下來,誰都沒法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小金寶對我説:"臭蛋,到樓上去,把我的那件紅裙子拿來。"我拿來小金寶的那件低紅裙。小金寶接過裙子,從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劃了好半天。我盼望着小金寶能早點下刀,把她的紅裙變成綵帶飄揚在小鎮屋檐下。但小金寶停住了。小金寶放下刀,把她的低紅裙摟在了間。
阿貴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沒吭聲。他們的臉説話了,這個我看得出來。他們在説:晦氣!
阿貴沒話找話地自語説:"好好歇着吧,今晚上還有社戲呢。"壽星常坐的那座橋邊擠滿了人。花圈、彩紙十二生肖從老壽星的家門口排出來,拐了彎一直排到了小石橋上。吹鼓手纏紅帶吹的盡是喜慶曲子。聽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醬鹽醋茶。橋頭下面設了一隻一人來高的彩紙神龕,供了上好的紙質水桃。地上佈滿鞭炮紙屑,橋兩邊是兩炷大香,寶塔形,小鎮的半空飄滿了紫煙霧。人們捧着碗,擁到神龕旁邊的大鐵鍋旁撈壽麪,象徵地撈上長長的五六,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裏去。
幾個不相識的男人戴着草帽夾着大碗在麪條鍋前排隊。他們神情木然,與周圍的氛圍極不相干。他們用鐵鍋裏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爾後悶不吭聲往河邊去,走進剛剛靠岸的烏篷船。河裏的烏篷船要比平多出了許多。下麪條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長頸項大聲喊:"三子,再去抬麪條來!"老壽星的屍體陳在一塊木門板上。我擠在人羣中,趕上了這個喜氣的喪禮。老壽星的屍體和他活着時差別極大,看起來只有一把長。我聞着滿街的香煙,不明白老壽星一家一家告別,到底是為了什麼。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讓人驚恐,也可以叫人安詳。這樣的死亡是死的範本,每個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紅蜻蜓,你們看紅蜻蜓。"我抬起頭,果然看見半空的香霧中飄來一片紅的蜻蜓,它們從屋後的小山坡上飛下來,一定是前幾天連綿的雨天才出這麼多紅蜻蜓的。紅蜻蜓越來越多,一會兒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紅了一片。人們説,老壽星顯靈了,人們説,老壽星真是好福氣,菩薩派來這麼多的紅蜻蜓為老壽星接風了。人們仰起頭,享受着老壽星給小鎮帶來的最終吉祥。
小金寶一直沒有下樓。小金寶坐在閣樓的北窗口,顯得孤楚而又淒涼。東面飄來的喜氣和紅蜻蜓與她無關。她不敢出門,她不敢面對別人對她的厭惡模樣。香煙順着石街向西延伸,霧一樣幸福懶散。
樓下自西向東走來兩個小夥子。他們抬着一隻大竹筐,竹筐裏放了一摞又一摞生面條。他們抬着麪條一路留下他們的抱怨。
"那幫戴草帽的是什麼人?還真的想長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鍋了!"
"誰知道呢?整天躲在小船裏頭,像做賊。"
"他們想幹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小金寶坐在窗前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祥的覺夾在喜慶氛圍裏紛飛。她望着窗外夏黃昏,紅蜻蜓們半透明的翅翼在小鎮上落英一樣隨風飄散,連同烏篷船、石拱橋、石碼頭和舊牆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態靜卧在水底,為他鄉人的緬懷提供温馨親情與愁緒。
小金寶不敢下樓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她不敢見桂香,不敢見金山。她望着對面小樓頂上的山頂,猜不出槐的小墳墓在哪一顆星的底下。死亡靠她這麼近,死亡使她習慣於追憶與內疚,但死亡沒有能夠提醒她,又一個重大事件正悄悄等着她。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麪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來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矇在鼓裏。後來聽人説,宋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説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麪糰,只要有一隻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那隻手。他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魂陣,等着拔草除。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桿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着布另一個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卧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採取那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xdx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裏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裏另一場繽紛絢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寶,人們説着閒話,嗑着瓜籽,在社戲的戲台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小金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xdx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綵,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面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方布,圍着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面響起了一片唿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飽,手裏的傢伙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蹺到股後頭,男角則邁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惹事了:女:哥哥你坐船尾,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採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裏,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着她的跺腳鑼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鬆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咕隆咚,看不出任何動靜。
台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唱開了: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
女:哥哥帶阿妹哪裏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