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個一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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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大人都對吃喝抱着幻想,以為吃一頓飯能把什麼都擺平,其實呢,世界依然是那個世界,飯桌上的話,有哪一句是當得真!克林頓把以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請到白宮白吃了多少飯啊,吃了飯照樣打,一邊是飛機導彈,一邊是人炸彈。我們是孩子的時候,覺得大人很了不起,吃吃喝喝就玩轉了地球,現在才曉得,全是鬼話。大人是很容易被模仿的,他們被模仿的理由僅僅因為他們是大人。那時候我們對大人噁心、叛逆、反彈,可我們説話、做事,哪一樣不想擺出一副大人樣?阿利想通過吃飯替我挽回面子,他是從他爸爸那裏學來的。我相信吃飯可以解決問題,我是從電視裏面看來的。噢,看看電視裏的新聞,最惹眼的不就是吃飯和打仗麼?吃飯只能解決吃飯的問題,打仗才能解決打仗的問題,你瞧,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那天吃過麥當勞之後,阿利以為我在班上的處境會發生什麼變化,我則以為陶陶和我會有什麼事情。我們自然都是猜錯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陶陶依然像影子或者氣泡一樣,出現在學校裏,又消失在學校裏。他沒有單獨和我説過一句話,當然他也沒有伸手把我從眼下的泥濘裏拖一把。我還是倒黴的我,我不屑和誰説什麼,別人也都在遠遠地迴避我。我甚至連阿利也疏遠了,他眼睛裏那種為我難過的神情,反而讓我更難過。何必呢,為什麼要讓一個富人家的孩子為我淚眼婆娑呢?
有一回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我還一個人趴在窗台上發呆。我一點也沒有聽到鈴聲,我趴的那個窗台位於講台的右側。是任主任侄兒的語文課,他上來就講,台下的學生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不曉得笑什麼,抹了抹自己的臉上,臉上並沒有粘着飯粒,再低頭看看褲子,拉鍊也是拉得好好的,於是他再懶得理會,依舊高聲讀起課本來。他本沒有看到,他邊上還站了個學生在眺望蟬子和鴿子。任主任侄兒講的是一首唐詩,詩人大概是一個喜歡借扶貧名義下鄉喝酒的老漢,內容我只記得兩句,因為這兩句引發了一場亂子,不然,這兩句也早還給那個醉醺醺的老漢了。我這種人,還背什麼唐詩啊?
任主任的侄兒在和包京生“互毆”之後,脾氣變得隨和多了。當包京生被逐出泡中之後,他的隨和又增添了喜氣和自信。他原本就還聰明,現在愈發顯得神采飛揚。講課的時候,他經常踱來踱去,望着後邊的牆壁或者頭上的天花板,比劃着手勢,時而高聲朗誦,時而自問自答。可惜我們可憐的伊娃不在了,她要是看見了,會把他描述為一個煽情的明星吧?不過也很難説,伊娃的鼻子,也許更能從他的喜氣中嗅到別的氣味吧?誰曉得呢。
那天,小任在讀出那兩句我記憶猶新的唐詩後,就大踏步地朝着窗户走過去,去演示一個推開窗户的動作,因為那兩句唐詩恰巧就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小任邊走邊説,軒就是窗户,開軒就是開窗。當然,如果可能,他還會把手指蜷起來做成一個酒杯,表演一個一仰脖子豪飲的動作。但是,當他推窗的那一剎那,才發現窗台上趴着一個人,並且是一個高大的女生。教室裏安靜得不得了,就像怕驚動了我似的,要看看任主任的侄兒如何收拾局面。
我自然是什麼都不曉得,只聽到耳邊有人在喃喃重複着,開軒面場圃…開窗面場圃…。任主任的侄兒喃喃地念叨着,因為他一時間真想不出對付我的法子來。我覺自己身上有個地方在發癢,奇癢難耐,可能是突然的安靜造成的,也可能是那喃喃的聲音蟲子似地鑽進了我的衣服去,我突然轉過身來。我的下巴差一點撞到了任主任侄兒的額頭上。我和他都是大吃一驚,在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認出他來,我低沉地怒喝道,你要幹什麼?
他長着和他姑媽一樣寬闊的下巴,但是這一回,我居高臨下,他就只能仰望我的下巴了。他噓了一口氣,他説,我,我只想推開那扇窗户…
我冷笑了一聲,説,窗户不是開着嗎?裝什麼蒜!
他退了一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面門,很疑惑地問,你是説,我在裝蒜?我,只是想推開那扇窗户啊。推開那扇窗户,他説着,試圖伸手越過我的身子,去夠着窗台。因為我的身子擋住了他,他的手就跟竹竿似地,把我朝一邊趕了趕。
我抓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折,他哎呀一聲叫起來。
叫聲把所有人都喚醒了,我這才發現,任主任侄兒的手軟軟地攥在我手裏,而他的臉上也終於有了威嚴和震怒,同學們全在有節奏地拍着桌子,喊:打,打,打呀,這個裝孫子的!
任主任的侄兒把自己的手掙回去。我怔怔地看着他,我説,對不起,老師。
他把手伸到眼皮底下仔細看了看,他説,你把我痛了。
對不起,我説,真的對不起,老師。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下面還有人在喊,打、打、打,但聲勢已經弱了,這是掩藏不住失望。任主任的侄兒説,你下去吧。
我坐回座位上,他馬上就接着講課了。我做得非常誠懇地望着他的臉,聽他的每一個聲音,追隨他的每一個動作,但是,我還是不明白他講了些什麼。我只是看見他再次走向窗台,把窗户關上,然而又推開,他説,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我就努力去想,窗外有什麼呢,蟬子、鴿子,灰撲撲的天空,狗不是的東西啊!
我聽到背後兩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聲音小得剛好能夠傳進我的耳朵裏。男的説,裝孫子的是比他媽的裝蒜的強,裝蒜都要馬腳,裝孫子的倒是臨危不亂,聲不變呢。女的就發嗲,説,孫子多偉大呀,孫子是將軍,還有孫子兵法呢。嘻嘻嘻嘻。
我覺得頭痛得厲害,暈暈乎乎的,我用力搖了搖,還是不管用。嘻嘻嘻嘻的聲音像蜂在陽光下亂飛,得我心煩意亂。我背過去,也看不清他和她誰是誰,我揪住兩顆頭,掰開來,再狠狠地一碰!鍾碰着鍾,碗碰着碗,炮彈碰響了炮彈!我只聽到一陣鬼哭狼嚎,就放了手,依舊望着任主任的侄兒,就像望着一部無聲電影。
下課的時候,任主任的侄兒從講台上伸出一指頭,遙遙地點着我,你,他用尖鋭的聲音説,你要到我那兒來一下。
但是,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本無法走出去了。別説走出教室,就是走出我的座位都很困難。很多女生都堵在我的座位前邊,男生則散在門口和講台上,他們都在等着看熱鬧。還有些人假模假樣地黑着臉,罵罵咧咧,指手畫腳。我背後那對狗男狗女則在嗚嗚地哭,男的用骯髒的手帕在揩太陽上的血,女的則倒在誰的懷裏,只看見肩膀在一聳一聳地動,像一隻猴子的紅股。是的,是猴子的紅股,因為我們夏天的校服是一件天藍一件紅,今天正好穿紅,血紅的滌綸,透明不透氣。我可以想到,她哭起來,滿身的汗水都在紅體恤下邊變成了血水。有一個女生指着我的鼻子,説,不要裝千金,也不要裝瘋子,你要給他們道歉。還有一個女生拍拍我的臉蛋,説,都説你書包裏裝了一把彎刀。是真刀就拿出來見點血,是假的是趕緊賣給收荒匠。其她人都跟着咋呼,是啊是啊,賣給收荒匠!
我説好的,好的。我掏出刀來,連刀帶鞘把彎刀朝桌子上一拍,很多手立刻章魚似地舞過來,都爭着要把它捲走。但就在我把刀拍到桌上時,我的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已經把刀子了出來。刀子在人羣的包圍下,看不出光芒,也沒有風聲,更嗅不出它金屬的酸味。假的!那為首的兩個女生大叫起來,假的,其她人合唱一樣跟着吼,假的!我冷笑一聲,我説,誰説是假的,誰他媽的就來試一試嘛!
又是那兩個為首的,捏緊了拳頭,把手臂遞到了我的下巴底下,所有人都捏緊了拳頭,把手臂朝我遞過來,就像宣傳畫上爭先恐後的獻血者。我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説,做什麼秀呢,我殺條狗也比殺你們痛快啊。
我的臉上立刻捱了一耳光,接着我的脯上也捱了一拳頭。拳頭正打在我的左邊rx房上,澎地一聲悶響,我就跟噎了一口氣似地,難受得不行。無數的手擠過來,要打我、揪我,我身子被掀得歪靠在後邊的桌子上。我把刀子猛地進了桌面,我説,媽的×,我説,今天我死了也要抓一個人來墊背!
但是,沒有人理會我的威脅,她們把我最絕望的話當做了又一個謊言。我的臉被塗了黑或紅指甲油的手抓破了皮,衣領被撕出了幾道口子。還有人開始衝我吐唾沫,又酸又臭的唾沫得我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她們哪裏知道,她們的戲,正在把一頭野獸喚醒呢。她們的撒野,比起一頭野獸的危險來,太像罵街的潑婦撞見不要命的惡魔了。
噢,是的,在那個時候,我就像野獸、惡魔一樣,我很危險地冷笑了一下,我説,玩夠了沒有?沒有玩夠的,我賠着她單獨玩一回。你?我指着一個女生的鼻子。你?你?你?
…
我變換着方向,一個一個地追問。我任那些拳頭、手指在我臉上、身上撕咬,不依不饒地追問着。我的聲音並不很大,但是沙啞、堅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她們在我的追問下,慢慢安靜下來。那為首的兩個還在嘴硬,指着自己的鼻子,拖聲拖氣地説,我,是我又怎麼樣?又怎麼樣了?
我沒有等她倆拖完最後一口氣,我朝着那個胖一點的撲過去,一下子把她的頭按在桌子上,我的彎刀套着她白的脖子,就像鐮刀套着一隻透了的葫蘆。媽的×,我很平靜地罵着,我臉上被抓破的血痕在燒灼,還有一口痰順着眉掉下來。我説,媽的×,不就兩條狗命嗎,還活什麼活呢?我噓了一口氣,手上開始用勁。那女生尖叫起來,聲音破肚而出,又刁蠻又悲憤。全體女生都叫起來,又驚慌又恐怖。我再次冷笑了一聲,我説,不着急,一個一個來。我閉了眼睛,把刀子沒命地一拉——就在這時,我的手被另一隻手攥住了。哦,你都聽見我講了,在每個危險的時候,總有人的手製止了我的手。那是別人的手嗎,該是上帝之手吧?誰知道呢。金貴的左手就跟鐵鉗似的,把我攥住再朝後一推,我啊呀一聲,倒下去…但又立刻被提起來,依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的手腕還在燒灼一樣的疼痛,但刀子已經不見了。金貴不説話,只對我撇了撇嘴角,看起來也像是笑了笑。我想罵他,啐他一口,可我嘆口氣,一股坐了下來。
上課鈴聲很及時地打響了,朱朱撥開人羣,亭亭嫋嫋地站在我跟前,但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她説,都回到座位上吧。密絲宋的課,蔣校長要來旁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