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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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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貴的話土拉吧嘰的,我們好象都還沒有聽懂,可包京生已經舒了一口氣,全身四處都在轟轟地響,把憋悶的鳥氣都排放出來了。他説,好,金貴説得好,有啥子區別呢,今兒我怎麼做,明兒還怎麼做,包京生不還是包京生嘛?

只有金貴憨憨地笑了笑,兩個人四目相對,就像武俠小説的心意相通。我們離開時,在河堤上扔滿了遍地的竹籤。河裏漲了水,河牀很難得地被得滿滿當當,河忽然就有了富足的覺,它把骯髒的淺灘,也把下水道的氣味,都掩蓋了下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當然也不知道包京生在打什麼主意。

半期結束,校長的報告一完,就跟吃了半頓散夥飯差不多,散了散了,回家吧,輕鬆幾天再説吧。第二天照例是家長座談會,但對於學生來説,那已經是家長的事情了,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學校的鐵柵欄門嘎吱嘎吱吃力地叫着,被灰狗子推來關上了,灰狗子是一臉的輕鬆和得意,他的意思就是説,這幾天即便你在校門口被人打個半死,或者反過來,你把哪個倒黴蛋踹個四腳朝天,都是活該,我只會在柵欄裏邊樂呵呵地觀賞。除了觀賞,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半期‮試考‬不是期末‮試考‬,可對於我們泡中來説,只要是‮試考‬,‮試考‬過後大家都要輕鬆輕鬆。

那天在蔣校長的報告後,吃完了燒烤,我本來是要跟包京生走的,但是他告訴我,我不能跟他去了,因為他父母從西藏來了,就住在那個有大沙發的家裏休長假。他説,你不能去了,風子…説完這句話,包京生就蹬着龐大的郵車,慢慢地消失了。

我曉得他是在撒謊,但我沒有把他的謊言戳穿。他想一個人待著,我也想一個人待著。

風在泡桐樹的枝椏裏嘎吱嘎吱地響,我覺得很累,人在午後總是覺得很累,我就靠着一棵泡桐樹歇息着。上午開會的時候,我還在回想怎麼和包京生取暖取樂呢,這事情轉眼就過去了。如果兩個人都是涼的,那暖氣又從哪兒取呢,可憐的包京生,當然還有可憐的風子。

包京生這一回有法子化險為夷嗎?明天的家長座談會,我是打定了注意要請假的,媽媽本來就不在,爸爸呢,在我的謊言中,他早已從大使館內調,成了一方的部隊長。我就説他正在指揮一場軍事演習吧,將軍怎麼能輕易下火線呢!包京生怎麼辦?他的家長來了,也就是領取一份學校的書面通知書。不來?不來那就算是默認吧。包京生即便被成了一條瘋狗,他也跳不過這道牆了。宋小豆後來總結過,校長令就是校長的決心,或者,她咕噥了一下,或者説就是雄心。

時間還早,我一個人跨過濱河路,沿着河堤走着,慢慢走,走出了一身的汗水。河面上升起薄薄的霧,有個男人穿了水靴,站在水裏搬網。河水本來已經深了,搬網又搬起了污泥濁水,臭氣燻得人的眼睛都要落淚了。可那個人就那麼站在水裏作他的魚網,很有耐心地搬起來,又放下去。偶爾有幾條幺指拇大的小魚在網裏跳躍,肚皮銀光閃閃的,他揀過來看看,又扔回了水裏。岸上沒有一個打太極拳的老太婆、老太爺,只有幾個找不到工作的民工跟我一樣,呆鳥似地守着那張網傻看。河邊總是有風的,風慢慢把我身上的汗水吹乾了,五月的午後,我居然涼嗖嗖的,還打了幾個哆嗦呢。我看看周圍的民工,他們的樣子和剛來的金貴差不多,頭髮又長又亂,衣服又薄又舊,嘴已經冷得發烏,卻還是毫無表情地看着那張網,那張網在污水裏起伏着,出沒着,最後還是空空如也的。

我忽然想到,我如果就跟這些民工走了呢,跟他們回到一個建築工地的工棚裏,一起吃飯、睡覺,會怎麼樣了呢?我可以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人,不説話,有活路的時候就做活路,沒活路的時候就來河邊做呆鳥,晚上我們幾十個人擠在一塊,用鄉巴佬的口音談天説地,多安逸啊。別人會説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別人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泡中、街坊,還有這個人那個人,都成了記憶中的人。我就和幾十個熱氣騰騰的人擠在一塊,在汗氣刺鼻、煙氣嗆人的工棚裏過夜,該是多安逸啊。

當然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的。我還沒有傻到讀了童話就想做仙子,看了一部卡通就想當米老鼠吧,我説過我是一個正常的傻瓜,對不對?我看了那麼多麥麥德的連環畫,可我從沒有做過遊俠夢呢。我站在風中,很嫉妒地想起了伊娃。她雖然是個瘸子,哪兒都去不了,她卻可以沉到自己的《地下室》裏蒸發掉。同時我也恨恨地想起了包京生,如果不是他在堆滿衣服的沙發上教會我取暖取樂,我哪知道害怕什麼寒冷呢?

我立在風中,風吹乾了汗水,我覺得發冷,但是在冷透了之後,又開始慢慢地熱了起來。熱是從腳心冒起來的,一寸一寸地爬上我的身體,小腿、大腿…,熱氣甚至從我的頭髮上蒸發出來,我的全身有了暖洋洋的覺。突如其來的温暖把我留在了原地,我沒有驚訝。過去我有過類似的經驗,這就是飢餓,當飢餓把肚子癟了卻吃不到東西時,慢慢地就有了被滿的覺,得滿滿當當的,居然會讓人想打飽嗝,想嘔吐。現在,我一定就是被風吹暖和起來的,骨頭裏像有了小火苗在一點點地燒灼。我了一口氣,看着那搬網的男人在污水裏勞作。這一回我是真的淚眼模糊了,太陽從灰撲撲的雲裏擠出來,在水面上映出刺目的光芒,光芒讓河水變得好看了,我的眼睛也被這光芒出了淚水。淚水到我嘴角,我伸出舌頭添了添,我的淚水是鹹的,也是真正的有暖意的。

我別過頭,發現那些民工早都走掉了。然而,在河堤的那一頭,也就是在一排柳樹的下面,有一個人在朝着我揮動手臂。已經揮了很久了,還一直在有耐心地揮着呢。哦,是朱朱,我這樣想。你也是這樣想的吧?除了朱朱,還有誰會對我這麼有耐心呢?

可是我錯了,這不是朱朱。我拿手背和袖子把淚水揩乾淨,才看清是伊娃。伊娃的臉上在笑着,因為這笑,使她蒼白的臉上有了更多的陽光,她的鷹鈎大鼻子也就有了更深的陰影,看起來,她的臉就像雕塑一樣的了。河堤上有很多雕塑,伊娃成了雕塑中最漂亮的一個,而且她的手上還有個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針尖似地刺着這兒刺着那兒。

我朝伊娃走過去,她微笑着等候着我,風還在吹着,她那一頭乾枯的黃讓風托住,一地浮動。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伊娃的微笑使她看起來很漂亮,漂亮得像一個北歐女王呢。而我呢,就像一個被打敗又被招安的野蠻人。我走到她跟前,她還真跟女王似地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當然,她不是平手壓壓我的頭頂,而我也沒有把膝蓋朝她彎一彎。我比她高出一個頭,她做不到。

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臉頰,她説,風子,你哭了?

這種話她居然敢來問我,可她就是這樣地問了。她的聲音和從前不一樣,很慈祥,很關懷,在這個五月吹着涼風的午後,她的聲音聽起來就跟個老似的。我説,哭了,哭了又怎麼樣呢?我的話是挑釁的,可聽起來就像是在發嗲。我為自己居然發嗲到難過,而且是在瘸子伊娃的面前,我差點又要落淚了,因為伊娃手上那閃閃發光的針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怕她覺得我真是在哭哭啼啼,就先拿話堵住她,我説,你裝神鬼的,就像手上真的戴了顆針尖大的鑽戒,是不是?

伊娃呻了一聲,我發誓就像陶陶第一回撫摸她瘸腿時那樣呻的。她説,天,風子,是誰告訴你的呢?她把右手舉起來,放到我的眼皮底下,她説,好看不好看?

這次我扭扭頭,避開了那道光芒。我看清楚了,伊娃的無名指上真他媽套着一枚黃金戒指呢,戒指上千真萬確嵌着一顆鑽石,只有針尖那麼大。我擰住她的無名指,擰得她的臉都變歪了。我説,你們都喊我瘋子,世界上哪有比我更正常的瘋子!你做什麼秀呢?

伊娃卻不生氣,她把手使勁抖了抖,變歪的臉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説,我沒有做秀啊,真的,我為什麼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嗎?

我也笑起來,她戴戒指礙了我什麼事呢。我説,你愛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個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變成了冷笑,她説,風子,我從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説的是訂婚或者結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給我們買嗎,自己給自己買行不行?伊娃臉上的冷笑緩和下來,成了悲天憫人的笑,她説,風子,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我説,伊娃,你總是比我們高深,就像漲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臉頰上做得很心疼的樣子,又輕輕拍打了幾下。她説,我爺爺的爺爺的一個親戚,就是你們説的俄國老子,在海參崴發了財,要接我去聖彼得堡做手術。

手術,我沒有反應過來,我説,做什麼手術?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褲腳,當然是象徵的,我並沒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説,如果手術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滿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們這些能好好玩的人,卻成天滿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説完,指頭彎成一個鈎,在我的鼻子上很親熱地颳了一下。

我有些發懵,定定地望着她陰影很強的鷹鈎大鼻子,好象這時候我才看出來,它和關於它的傳説都是千真萬確的。

我説,手術失敗了呢?

她説,失敗了,哦,失敗,他們是説過失敗的事情。據説要是割錯了某一條神經,我就會成為瞎子。不過,瞎子也沒有什麼啊,我不是寫過這就是我的理想嗎?誰都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對不對,那時候,我想看卻看不見,你想飛卻不能飛,我們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着伊娃,説不出話來。

伊娃遞給我一個磚頭厚的東西,用黃的綢緞纏着,像一盒夾心的巧克力。她説,送給你看着玩,我的《地下室手記》。我曉得你們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説,是的。

伊娃笑笑,她説,想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上邊有我的號碼。

打到聖彼得堡嗎,我説,就打到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麼呢,伊娃説,電話線又不怕冷,也不怕熱。

我的淚水噗噗地掉下來,濺在黃的綢緞上,立刻就化開了,像子彈穿過玻璃留下來的驚紋。

伊娃,就是被我們幾乎忘記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後颳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説,眼淚可是好東西,好東西給自己攢着吧。

晚上,我在台燈下解開綢緞,綢緞的黃和燈光的黃沆瀣一氣,把我的心都印得蠟黃了,是那種死氣沉沉的黃。綢緞裏邊是硬殼的筆記本,翻開筆記本,裏邊卻什麼也沒有。所有的紙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齊齊切走了。封三上留着電話號碼,一長串阿拉伯數字是用大頭的泡沫筆寫的,又又黑,散發着淡淡的酒味,像這位瘸腿的傢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後的後來,我在一個情緒低落的晚上曾經按這個號碼撥了幾次,幾次都傳來一個毫無表情的聲音,像機器人張着假嘴在自言自語: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以後再撥。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以後再撥…。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伊娃,伊娃,你開什麼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