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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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考是要受到懲罰的,但懲罰遲遲沒有來臨,甚至看不到來臨的徵兆。就連朱朱都讓我放寬心,説這種破事情泡中多的是,最壞也就是寫檢查、補考吧。我也覺得是這樣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請伊娃吃一頓麥當勞,讓她為我和包京生代筆寫檢查。我鬆了氣,一切照舊,一連幾天風平靜。我和包京生都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我們還是天天晚上到他家裏吃方便麪。當懲罰到來的時候,真是猶如晴天霹靂,把我們一下子打懵了。
當然事後想起來,其實是看得出一些跡象的,就像風暴過境的時候有短暫的寧靜,沒有人要求我們為漏考作出解釋,宋小豆見了我們一聲不吭,完全若無其事,登記成績的班委也沒有提出疑問,陰謀就在不聲不響中積攢起來,只有陶陶還像是一隻能預見地震的狗,衝着我亂咬了幾聲。
陶陶是在樓梯拐角和我並排走到一起的,就是他從前截住我並第一次擰我的那個拐角。我們是去出課間,好像很自然地就走成了並排。恰恰就是在那個拐角,陶陶的腳絆了一下,他哎約了一聲,抓住扶手,把背脊躬了躬。我説,陶陶,沒事吧?陶陶抬頭看着我,嘴角浮起微笑來,他説,我沒事,絆一下有什麼。你呢,你沒事吧?陶陶的話很好笑,我有什麼事呢,我和包京生的事誰都知道了。我説,我一點事也沒有啊。
陶陶的嘴角還浮着微笑,但微笑僵持久了,就有點像是冷笑了。陶陶説,沒事就好,有事也躲不過去。因果因果,有因就有果。小心點不會錯吧?
這時包京生從後邊下來,在陶陶的背上拍了拍,他説,哥們,你沒事吧?
陶陶説,有事也是小事。
我心裏焦躁起來,我説陶陶,你説話怎麼變酸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簡直聽不懂你的話了。
陶陶咕噥了一句英語,有點像“這該死的”但不是“這該死的”誰知道呢。我們曾經嘰嘰咕咕模仿宋小豆,模仿她的鳥語,其實全是些胡説八道。陶陶嘰咕完了,就做得一瘸一瘸地走了。
今天是半期結束前最後一次課間,宋小豆早讀的時候就宣佈,陶陶是要站在前邊領的。她説,雖然是半期,可半期也算一個總結,我們應該有始有終,虎頭豹尾。豹子的尾巴多漂亮啊。説到豹子的尾巴,宋小豆的聲音歡喜得發顫,連臉上都現出了紅。她的獨辮子從頸後繞過來,搭在前,她現在喜歡一邊説話一邊撫摸辮子,辮子和豹子的覺都是一樣的吧?
我不記得高二?一班有過什麼可憐的虎頭了,但我還是喜歡宋小豆的説法,豹子的尾巴的確是很漂亮的啊。而且我還發現宋小豆也變得漂亮起來了,她的臉、嘴都明顯地變得飽滿、紅潤了,尤其是那兩瓣突出的小嘴巴,就跟玫瑰花一樣友好地着人們開放了。她還有好長時間都沒有夾着英語罵過我們了,她只是告誡我們,要珍惜光陰。珍惜光陰,她説完這句話的時候總要努一努嘴巴,嘴巴軟得就像膏快要滴下來了。
有一回吃燒烤的時候,朱朱曾對我説,密絲宋要結婚了吧?但包京生搖搖頭,他説,你懂什麼,密絲宋是在戀愛呢。
我沒有發表意見,我覺得他們全在瞎説。宋小豆這樣的女人是不會戀愛的,她會被哪個男人擺平呢,真是笑話啊。宋小豆那麼驕傲,還需要男人做什麼呢?但我沒有説,我怕他們罵我是傻子。
我更不敢説出我對陶陶的受了,雖然我對他已經沒有什麼受了,因為我本就看不到他,即便是一個影子他也會在眼前晃盪,是不是?可他的影子就像被另外的影子了進去,無聲無息地沒有了。所以,當他突然站在前排給我們領時,我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覺呢。剛才在陰黢黢的拐角處還不覺得,現在他和我一下子面對面了,我就有些發愣,就像是彼此隔了八年十年的光陰。宋小豆不是説要珍惜光陰嗎,可光陰就這麼過去了八年十年了。有很多腦袋在我們之間滾動着、起伏着,像漂在河面上的瓢,五月的陽光下來,讓人眼睛發黑,卻覺不到一點點的熱。陶陶的表情很嚴肅,動作作得一絲不苟,簡直可以説是優美大方,的確沒有人有他做得那麼好看了,那麼獷又那麼優雅。我不記得陶陶從前是不是也做得這麼好,我只是覺得他是明顯的消瘦了,兩邊臉頰給斧子各劈了一斧似的,陡削得可怕,而且白得發青,眼睛很疲倦,裏邊冷冰冰的,和今年五月的太陽沒什麼兩樣。我看着陶陶,看了又看,看啊看的,就有小蟲子爬到了我的眼角,爬來爬去,癢得心口發酸。我拿手指頭在眼睛上了又,再睜開的時候,隊伍已經散了,陶陶自然又是人間蒸發了。
半期有一個總結報告,我們坐在教室裏聆聽蔣校長的聲音。蔣校長的聲音第一次從那幢被植物覆蓋的小樓裏傳來,和蔣副校長的聲音沒有什麼不同,缺乏起伏,也不要抑揚頓挫,但是平靜、沉着,語重心長,就像一張打濕的抹布在耐心地擦拭有灰塵的課桌。而事實上,沒有變化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這個報告中,蔣副校長已經正式成為蔣校長,如果沒有變化,他如何要花那麼大的力氣呢?
五分鐘以後,我開始打瞌睡了。外邊在吹着風,皂莢樹的葉子跟麻雀似地在亂飛,教室的窗簾拉得死死的,我們鼻子呼出的熱氣把自己的臉都蒸得紅通通的,而蔣校長的聲音又多麼催人入夢啊,就像睡在火車上數鐵軌的喀嚓聲。當然,我瞌睡的原因是我晚上沒有睡好。我越來越戀於和包京生在沙發上做事了,雖然總是“空空如也”也就有了更多的追求,因為是空空如也,就反而鍥而不捨。什麼是人間的理想,麥麥德説,就是掛在驢嘴邊的一塊啊。
當然,我嘴邊就連這一塊也見不到呢,我見到的只有包京生。他可以是一塊巨大的,也可以什麼也不是,哦,可憐的伊娃,為什麼要讓我知道“空空如也”?
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有回家了,我對爸爸説,試考期間我要住在同學家複習功課。爸爸自然不會説什麼,他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我不知道包京生是怎麼給他舅舅、舅媽説的。我見過他舅舅、舅媽一次,很晚了,我都在沙發上睡着了,只聽到開門的聲音,有人説話的聲音,北方話,很重的捲舌音。我糊糊看到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和女人,攙扶着進裏屋去了,一陣風拂到我的臉上,後來我就接着睡着了。醒來早已天亮,這個家裏又只剩下了我和包京生了。天是早已亮了,我們起來的時候汗水淋淋,因為包京生總要徒勞無功地幹上一回。幹吧,我説你想幹就幹。包京生的動作很猛,河馬似的嘴裏轟轟作響。我則平靜地躺着一聲不吭,我發現我很可憐他,心痛他,想他好,想他如願以償,想我自己能夠變成屋頂上的牝貓,真的,我情願變成屋頂上的牝貓,使勁地叫,叫得淚水舒舒服服地出來,我和他也就舒舒服服多了吧?
我聆聽着蔣校長的聲音,但我不知道他在説些什麼。他的聲音穿過我的耳朵,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回味着想像中的那種舒服,幾乎就要沉入睡眠了,好比一艘潛艇正向着深海下潛。但就在這個時候,蔣校長的聲音突然跟刀子一樣,把我的耳膜割痛了。颳了一下,又刮一下,我開始清醒過來,耳膜還在痛,痛得我睡意全沒了。我看見同學們都在看着我,眼睛裏個個都漂着怪怪的表情,我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我瞟了一眼包京生,他還是坐在我的前邊,跟個墳包似的,鼓在大家的頭上。好在蔣校長説到什麼關鍵處,都會反反覆覆地嘮叨。我見過瓦罐寺的和尚敲木魚,敲到得意的地方,個個都是搖頭晃腦,敲了一遍又一遍。
我很快就聽明白了,蔣校長正在宣佈一項校長令。校長令的目的是確認他成了校長,但是內容卻是要嚴肅校規,把兩個倒黴的傢伙趕出泡中的柵欄門。這兩個人就是包京生和我——鑑於高二?一班包京生和何鳳兩位同學多次違反校規,擾亂秩序,抗拒試考,屢教不改,特將包京生開除出校,何鳳保留學籍…。此令,校長蔣××。
我一點想法也沒有,沒有思想,也説不出話來。就像在沙發上聽憑包京生幹事情,似乎是被灌滿了,其實是被空了。我長長地出一口氣,差點兒又他媽的昏睡過去了。
中午我們照舊去吃燒烤。大家都不説話,吃了一串又一串,竹籤子扔了一地,阿利也吃了很多雞股,他忽然説了一句話,媽的×,雞股還越吃越有味道呢!包京生笑了,他説阿利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得忒晚了,可你還是知道了。他又轉向朱朱,他説朱朱,你説是呢不是?
朱朱婉爾一笑,她説,是知道了,可還是晚了,你説是不是呢,我的大爺?
我一直在等待着包京生説話,因為散會之後他就沉着臉,沒有説過一句話。我等待着他爆發一串輕蔑的大笑,或者説些山搖地動的大話,哪怕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可他就是一言不發,他的臉陰沉着,臉就跟河馬的皮鬆鬆垮垮地耷下來,覺他轟轟的聲音只在身子裏打轉。現在他終於説話了,朱朱的笑把他緊閉的牙牀撬開了,我知道他要不是仰天大笑,就是要怒不可遏地把燒烤攤子踢翻了。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説,吃吧吃吧,吃一串是一串,對吧?他長時間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難過得眼淚都要淌出來了。我説,大爺,大爺,你就找不出一個辦法了啊?
包京生做出沒有聽清楚的樣子,他説,辦法,什麼辦法,你為什麼偏偏要我找辦法?他的嘴大張着,我們仰望着他,看得到他發黑的天膛,甚至還能看到他充血的扁桃。他把扁桃對着朱朱、阿利,還對着金貴,他説,風子,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們,他們又能找出什麼好辦法?!包京生從前聲氣的嗓門,現在變得意外的尖厲,就像一個小孩子捂住耳朵,發出細細的尖叫。
我有些發懵,我説,大爺,你裝什麼瘋啊,他們找辦法幹什麼?
包京生冷笑起來,哪我又找辦法幹什麼?
我拿一指頭指指他,又指指正在炭火上冒着黑煙的雞股,我説,你真的是瘋了,你明天就不是泡中的學生了,可他們明天還在這兒吃燒烤。
包京生瞪着我,久久地不説話,臉上替着僵硬了的笑容和怒容。大家都不説話,都傻乎乎地看着他,説什麼呢?我應該是可以説兩句安話的,可我被判了死緩,我似乎也該等着別人來安吧。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金貴。金貴説,波,波算啥子的。我們吃燒烤,包京生也吃燒烤,燒烤跟燒烤,有啥子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