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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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這兩天心中極不安,本想説些悲觀的話,可是有老太爺在一旁,他不便隨便開口。
瑞全沒有什麼顧忌。他早就想談話,而找不到合適的人。大哥的學問見識都不壞,可是大哥是那麼能故意的緘默,非用許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話來。二哥,嘔,跟二哥二嫂只能談談電影與玩樂。和二哥夫婦談話,還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談談油鹽醬醋呢——雖然無趣,可是至少也還和生活有關。現在,他抓住了錢先生。他知道錢先生是個有些思想的人——儘管他的思想不對他的路子。他立起來了,説:"我看哪,不是戰,就是降!"
"至於那麼嚴重?"錢先生的笑紋僵在了臉上,右腮上有一小塊直動。
"有田中奏摺在那裏,本軍閥不能不侵略中國;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裏,他們不能不馬上侵略中國。他們的侵略是沒有止境的,他們征服了全世界,大概還要征服火星!"
"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條大街上。
瑞全沒有理會祖父的質問,理直氣壯的説下去:"本的宗教,教育,氣量,地勢,軍備,工業,與海盜文化的基礎,軍閥們的野心,全都朝着侵略的這一條路子走。走私,鬧事,騎着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蘆溝橋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這回能敷衍過去,過不了十天半月準保又在別處——也許就在西苑或護國寺——鬧個更大的事。本現在是騎在虎背上,非亂撞不可!"瑞宣臉上笑着,眼中可已經微微的濕了。
祁老人聽到"護國寺",心中顫了一下:護國寺離小羊圈太近了!
"三爺,"錢先生低聲的叫。"咱們自己怎麼辦呢?"瑞全,因為氣憤,話雖然説的不很多,可是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心中也彷彿很亂,沒法再説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國的軍備不是本的敵手,假若真打起來,我們必定吃很大的虧。但是,從情上,他又願意馬上抵抗,因為多耽誤一天,本人便多佔一天的便宜;等到敵人完全佈置好,我們想還手也來不及了!他願意抵抗。假若中真的開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獻給國家的。可是,他怕被人問倒:"犧牲了命,準能打得勝嗎?"他決不懷疑自己的情願犧牲,可是不喜歡被人問倒,他已經快在大學畢業,不能在大家面前顯出有勇無謀,任着情亂説。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頭,他坐下了,臉上起了好幾個紅斑點。
"瑞宣?"錢先生的眼神與語氣請求瑞宣發表意見。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後聲音很低的説:"還是打好!"錢先生閉上了眼,詳細咂摸瑞宣的話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瑞宣的雙肩上:"大哥!大哥!"他的臉完全紅了,又叫了兩聲大哥,而説不上話來。
這時候,小順兒跑了進來,"爸!門口,門口…"祁老人正找不着説話的機會與對象,急快的抓到重孫子:"你看!你看!剛開開門,你就往外跑,真不聽話!告訴你,外邊鬧本鬼子哪!"小順兒的鼻子皺起來,撇着小嘴:"什麼小本兒,我不怕!中華民國萬歲!"他得意的伸起小拳頭來。"順兒!門口怎麼啦?"瑞宣問。
小順兒手指着外面,神相當詭密的説:"那個人來了!説要看看你!"
"哪個人?"
"三號的那個人!"小順兒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因為聽慣了大家對那個人的批評,所以不願意説出姓名來。"冠先生?"小順兒對爸爸點了點頭。
"誰?嘔,他!"錢先生要往起立。
"錢先生!坐着你的!"祁老人説。
"不坐了!"錢先生立起來。
"你不願意跟他談話,走,上我屋裏去!"祁老人誠意的相留。
"不啦!改天談,我再來!不送!"錢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門口。
祁老人扶着小順兒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門口,錢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棗樹下。瑞宣,瑞全追着送出去。冠曉荷在街門坎裏立着呢。他穿着在三十年前最時行,後來曾經一度極不時行,到如今又二番時行起來的團龍藍紗大衫,極合身,極大氣。下面,白地細藍道的府綢褲子,散着褲角;腳上是青絲襪,白千層底青緞子鞋;更顯得連他的影子都極漂亮可愛。見錢先生出來,他一手輕輕拉了藍紗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來,滿面風的想和錢先生拉手。
錢先生既沒失去態度的自然,也沒找任何的掩飾,就那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來得厲害,若無其事的把手順便送給了瑞宣,很親熱的握了一會兒。然後,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輕輕的按了按,顯出加勁兒的親熱。
祁老人不喜歡冠先生,帶着小順兒到自己屋裏去。瑞宣和瑞全陪着客人在客廳裏談話。
冠先生只到祁家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過來上香奠酒,並沒坐多大一會兒就走了。第二次是謠傳瑞宣要作市立中學的校長,他過來預為賀喜,坐了相當長的時間。後來,謠言並未變成事實,他就沒有再來過。
今天,他是來會錢先生,而順手看看祁家的人。冠曉荷在軍閥混戰的時期,頗作過幾任地位雖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過税局局長,頭等縣的縣長,和省政府的小官兒。近幾年來,他的官運不甚好,所以他厭惡南京政府,而每與失意的名士,官僚,軍閥,鬼混。他總以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兩個會重整旗鼓,再掌大權的,那麼,他自己也就還有一步好的官運——也就是財運。和這些朋友往,他的模樣服裝都很夠格兒;同時,他的幾句二簧,與八圈麻將,也都不甚寒傖。近來,他更學着唸佛,研究些符咒與法術;於是,在遺老們所常到的恆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團體與慈善機關,他也就有資格參加進去。他並不怎麼信佛與神,而只拿佛法與神道當作一種際的需要,正如同他須會唱會賭那樣。
只有一樣他來不及,他作不上詩文,畫不上梅花或山水來。他所結的名士們,自然用不着説,是會這些把戲的了;就連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錢而失去勢力的軍閥與官僚,也往往會那麼一招兩招的。連大字不識的丁老帥,還會用大麻刷子寫一丈大的一筆虎呢。就是完全不會寫不會畫的闊人,也還愛説道這些玩藝;這種玩藝兒是"闊"的一種裝飾,正象闊太太必有鑽石與珍珠那樣。
他早知道錢默先生能詩善畫,而家境又不甚寬綽。他久想送幾個束脩,到錢家去燻一燻。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詩或作畫,而只求知道一點術語和詩人畫家的姓名,與派別,好不至於在名人們面前丟醜。
他設盡方法想認識錢先生,而錢先生始終象一棵樹——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訪錢先生,因為若一度遭了拒絕,就不好再謀面了。今天,他看見錢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趕過來。在祁家相識之後,他就會馬上直接送兩盆花草,或幾瓶好酒去,而得到燻一燻的機會。還有,在他揣測,別看錢默很窘,説不定家中會收藏着幾件名貴的字畫。自然嘍,他若肯出錢買古玩的話,有的是現成的"琉璃廠"。不過,他不想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那麼,假若與錢先生了以後,他想他必會有方法過一兩件寶物來,豈不怪便宜的麼?有一兩件古物擺在屋裏,他豈不就在陳年竹葉青酒,與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覽的東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身分麼?
沒想到,他會碰了錢先生一個軟釘子!他的心中極不高興。他承認錢默是個名士,可是比錢默的名氣大着很多的名士也沒有這麼大的架子呀!"給臉不要臉,好,咱們走着瞧吧!"他想報復:"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錢的,準保有你個樂子!"在表面上,他可是照常的鎮定,臉上含着笑與祁家弟兄敷衍。
"這兩天時局很不大好呢!有什麼消息沒有?"
"沒什麼消息,"瑞宣也不喜歡冠先生,可是沒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樣?"
"這個——"冠先生把眼皮垂着,嘴張着一點,作出很有見解的樣子。"這個——很難説!總是當局的不會應付。若是應付得好,我想事情絕不會到這麼嚴重!"瑞全的臉又紅起來,語氣很不客氣的問:"冠先生,你看應當怎樣應付呢?"
"我?"冠先生含笑的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我現在差不多是專心研究佛法。告訴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實在是其妙無窮!知道一點佛説佛法,心裏就象喝了點美酒似的,老那麼暈暈忽忽的好受!前天,在孫清老家裏,(丁老帥,李將軍,方錫老,都在那兒,)我們把西王母請下來了,還給她照了個像。玄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極了,嘴上有兩條長鬚,就和鮎魚的須一樣,很長很長,由這兒——"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着他的手向肩上繞,"伸到這兒,玄妙!"
"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氣的問。
"當然!當然!"冠先生板着臉,十分嚴肅的説。"佛法廣大無邊,變化萬端,它能顯示在兩條鮎魚須上!"他正要往下説佛法,他的院裏一陣喧譁。他立起來,聽了聽。"嘔,大概是二小姐回來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亂,北海關了前後門,把她關在裏邊了。內人很不放心,我倒沒怎麼慌張,修佛的人就有這樣好處,心裏老是暈暈忽忽的,不着急,不發慌;佛會替咱們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們改天再暢談。"説罷,他臉上鎮定,而腳步相當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臉紅了一小陣兒。
已到門口,冠先生很懇切的,低聲的向瑞宣説:"不要發慌!就是本人真進了城,咱們也有辦法!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找我來,咱們是老鄰居,應當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