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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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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人用破缸裝滿石頭,頂住了街門。

李四爺在大槐樹下的警告:"老街舊鄰,都快預備點糧食啊,城門關上了!"更使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諸葛亮。他不便隔着街門告訴李四爺:"我已經都預備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滿意自己的未雨綢繆,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間,他下了過於樂觀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

兒子天佑是個負責任的人,越是城門緊閉,他越得在鋪子裏。

兒媳婦病病歪歪的,聽説本鬼子鬧事,長嘆了一口氣,心中很怕萬一自己在這兩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皺得很緊,而一聲不出;他是當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險的時候,長吁短嘆的。

瑞豐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國事,也不關心家事;大門既被祖父封鎖,只好在屋裏玩撲克牌解悶。老太爺在院中羅嗦,他倆相視,縮肩,吐一吐舌頭。

小順兒的媽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已經飽經患難。她同情老太爺的關切與顧慮;同時,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象比她的身體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難是最實際的,無可倖免的;但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設法在患難中找縫子,逃了出去——盡人事,聽天命。總之生在這個年月,一個人須時時勇敢的去面對那危險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險的事。你須把細心放在大膽裏,去且戰且走。你須把受委屈當作生活,而從委屈中咂摸出一點甜味來,好使你還肯活下去。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説着話兒,從眼淚裏追憶過去的苦難,而希望這次的危險是會極快便過去的。聽到老人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好!"而後又發了點議論:"我就不明白本鬼子要幹什麼!咱們管保誰也沒得罪過他們,大傢伙平平安安的過子,不比拿刀動杖的強?我猜呀,本鬼子準是天生來的好找彆扭,您説是不是?"老人想了一會兒才説:"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着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本人愛小便宜,説不定這回是看上了蘆溝橋。"

"幹嗎單看上了蘆溝橋呢?"小順兒的媽納悶。"一座大橋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橋上有獅子呀!這件事要擱着我辦,我就把那些獅子送給他們,反正擺在那裏也沒什麼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們要那些獅子幹嗎?"她仍是納悶。"要不怎麼是小本呢!看什麼都愛!"老人很得意自己能這麼明白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時候,本兵進城,挨着家兒搜東西,先是要首飾,要表;後來,連銅鈕釦都拿走!"

"大概拿銅當作了金子,不開眼的東西!"小順兒的媽掛了點氣説。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過來的人。"大嫂!"瑞全好象自天而降的叫了聲。

"喲!"大嫂嚇了一跳。"三爺呀!幹嗎?"

"你把嘴閉上一會兒行不行?你説得我心裏直鬧得慌!"在全家裏,沒有人敢頂撞老太爺,除了瑞全和小順兒。現在他攔阻大嫂説話,當然也含着反抗老太爺的意思。老太爺馬上聽出來那弦外之音。"怎麼?你不願意聽我們説話,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愛聽!"瑞全的樣子很象祖父,又瘦又長,可是在思想上,他與祖父相隔了有幾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象兩顆發光的黑豆子。在學校裏,他是籃球選手。打球的時候,他的兩顆黑豆子隨着球亂轉,到把球接到手裏,他的嘴便使勁一閉,象用力咽一口東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顯出來他的格——子急,而且有決斷。現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轉到大嫂,又由大嫂轉到祖父,倒好象在球場上監視對方的球手呢。"本人要蘆溝橋的獅子?笑話!他們要北平,要天津,要華北,要整個的中國!"

"得了,得了!老三!少説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惱。

其實,祁老人對孫子永遠不動真氣——若是和重孫子在一處,則是重孫子動氣,而太爺爺陪笑了。

"大嫂,你老是這樣!不管誰是誰非,不管事情有多麼嚴重,你老是勸人少説一句!"三爺雖然並不十分討厭大嫂,可是心中的確反對大嫂這種敷衍了事的辦法。現在,氣雖然是對大嫂發的,而他所厭惡的卻是一般的——他不喜歡任何不論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

"不這樣,可教我怎樣呢?"小順兒的媽並不願意和老三拌嘴,而是為她多説幾句,好教老太爺不直接的和老三開火。"你們餓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服,我還能管天下大事嗎?"這,把老三問住了。象沒能把球投進籃去而抓抓頭那樣,他用瘦長而有力的手指抓了兩下頭。

祖父笑了,眼中發出點老而淘氣的光兒。"小三兒!在你嫂子面前,你買不出便宜去!沒有我和她,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説什麼國家大事!"

"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誰都不用吃飯!"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國聯軍…"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頭,瑞全已經不見了。"這小子!説不過我就溜開!這小子!"門外有人拍門。

"瑞宣!開門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來了。"瑞宣又請上弟弟瑞全,才把裝滿石頭的破缸挪開。門外,立着的不是他們的父親,而是錢默先生。他們弟兄倆全愣住了。錢先生來訪是件極稀奇的事。瑞宣馬上看到時局的緊急,心中越發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險,可是隻到興奮,而毫無不安與恐懼。

錢先生穿着件很肥大的舊藍布衫,袖口與領邊已全磨破。他還是很和藹,很鎮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來便是不鎮定的表示。含着笑,他低聲的問:"老人們都在家吧?"

"請吧!錢伯父!"瑞宣閃開了路。

錢先生彷彿遲疑了一下,才往裏走。

瑞全先跑進去,告訴祖父:"錢先生來了。"祁老人聽見了,全家也都聽到,大家全為之一驚。祁老人了出來。又驚又喜,他幾乎説不上話來。

錢默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説着:"第一次來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懶了,簡直不願出街門。"到北屋客廳坐下,錢先生先對瑞宣聲明:"千萬別張羅茶水!一客氣,我下次就更不敢來了!"這也暗示出,他願意開門見山的把來意説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見祁家全家的老幼。祁老人先提出實際的問題:"這兩天我很惦記着你!咱們是老鄰居,老朋友了,不準説客氣話,你有糧食沒有。沒有,告訴我一聲!糧食可不比別的東西,一天,一頓,也缺不得!"默先生沒説有糧,也沒説沒糧,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象即使已經絕糧,他也不屑於多去注意。

"我——"默先生笑着,閉了閉眼。"我請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時局要演變到什麼樣子呢?你看,我是不大問國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國家所賜。我這幾天什麼也幹不下去!我不怕窮,不怕苦,我只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一朵花,長在樹上,才有它的美麗;拿到人的手裏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這樣,它頂美,可是若被敵人佔據了,它便是被折下來的花了!是不是?"見他們沒有回答。他又補上了兩句:"假若北平是樹,我便是花,儘管是一朵閒花。北平若不幸丟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祁老人頗想説出他對北平的信仰,而勸告錢先生不必過於憂慮。可是,他不能完全瞭解錢先生的話;錢先生的話好象是當票子上的字,雖然也是字,而另有個寫法——你要是隨便的亂猜,贖錯了東西才麻煩呢!於是,他的嘴動了動,而沒説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