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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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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孃説:人窮是命,試悽是命,當下人是命,賤也是命。

方管家説:陪嫁丫頭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爺的填房。

小姐説:我跟臘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將來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他説:臘梅啊,其實女子太聰明瞭反而不好,什麼都看得透。會活得很累。

他説:你呀你,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他説: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履行,哪天你要回雲兒身邊,或是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一定放你。

他説:乖,不哭了,少爺疼你。

他説: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回來了,我回來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離開他,她本以為這輩子能夠陪在他身邊,做個默默無聞的丫頭就心滿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愛得也太苦。他能護她一次兩次,可否能護她一輩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難?下一次他還能來得及救她嗎?早晚有一次,他會來不及,也許有一天,他不願再為她費心費力。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淚;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懷中安然地離去。可為何魂魄還在依依不捨,還在猶豫徘徊?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撐下去,不要死”而難捨難了!

室內光線昏暗,靜謐悠然,爐上葯壺徐徐冒着熱氣,瀰漫了滿室的葯香,遠處鐘聲重重,聲聲敲在人心上,叫人飛了心恍了神“梅費力地睜開眼皮,漆黑的視野裏漸漸有了影像,頭頂上是簡陋的薄紗蚊帳,透過蚊帳就是高懸得彷彿觸不到邊的屋樑,樑上雕刻着細的各式各樣的雲朵。她怔忡地想:這是哪裏?剛一思考,就覺得頭有如千斤重。太陽隱隱痛,痛得她忍不住呻一聲。

葯爐邊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撲過來,急切地喚道:“臘梅?”她掙扎着偏過頭來,昏暗的視線對上一張狼狽而憔悴的臉,只見眼眶深陷,鬍渣滿面,蒼白而乾澀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臉,卻在半空中生生頓住,輕輕地抖,不停地抖…

“姑…爺。”她的聲音嘶啞難聽,嗓子乾澀生疼,但總算完整地説出兩個字。

他仰天閉了閉眼,喟嘆道:“你醒了,你終於醒了。”他的手顫抖地落在她繃帶重重纏繞的額上,好輕好輕地問:“還疼嗎?”她的淚一下湧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慮,熱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麼了?”他的手滑下額頭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淚“還疼是不是?師父説你撞得太重,就算外傷好了,以後也會時常頭痛。”他的聲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時想到師父,你現在恐怕已經…不,”他恍然搖頭“我不夠及時,倘若我早回來一刻,你就不用受這些苦。是我照顧你不周,讓你受委屈了“梅,你不是説相信我嗎?可這次,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不等我回來?”她緩緩扯動角,一抹苦笑卻沒有成型,她的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姑爺,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個卑微的奴婢,一棵無的浮萍,就算他護她救她又豈能每時每刻在她身邊守着?夫人明知他維護她,可還不是陰奉陽違,在背後動手腳?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聖旨?違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難免不悦,倘若換了聖旨,到時恐怕他也保不了她‰開,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

他呆住,久久不能動彈。她説叫他放她走?她説他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心就痛得要發作一般。當她倒在他懷中,渾身浴血之時;她的心甚至覺不到痛,就是空,彷彿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塊;空出一個血淋淋的大,卻忘了什麼是疼。這會兒,她居然説讓他放她走。

“不!”他斬釘截鐵地搖頭“我不能放你一個人街頭。你放心,你好了以後,我去跟娘説,收你入房,今後讓他們別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復,太陽兩端狠狠地搐了一下,腦中轟然如炸裂般痛起來。她揪緊眉心,雙手無力地抱住頭,一低低地呻

“臘梅,臘梅,你怎麼了?”他急得將她的頭攬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別嚇我,你怎麼了?很疼嗎?很疼嗎?”她在他懷中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頭疼還是因為別的,已經滿面淚痕“姑爺忘了?您答應過小姐,不納妾不收房,也答應過小姐,我的將來由我自己決定。”

“是,我答應過,可是…”她急切地盯着他問:“難道…您要違背諾言?”被她虛弱且堅定的目光盯着,他嘴邊的話咽回喉嚨。是,他想違背諾言,因為…他捨不得她。方含雲走時他心痛神傷,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放了手,因為他不想違背諾言,但對她,竟讓他有了自毀諾言的念頭。這些年來,默默無語照顧周全的是她,出謀劃策暗中幫忙的是她,心痛發病守在牀頭的是她,夜半淒涼陪他説話的是她,前方殺敵以家書安的是她,一語驚人點醒痴的是她,關切他照顧他陪伴他疼惜他寬他理解他尊重他他的一直都是她。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點點滴滴地走進他心裏,待他發覺,一顆心已經被她填得滿滿的,滿到無法割捨無法剝離。這時,她卻説要走,跟那令他傷痕累累的雲兒一樣要離開。原來,真正的心傷情慟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佔有之前就發覺自己是多麼自私。

他把她的頭輕輕地放回枕上,仔細地拭乾她的淚,啞聲道:“如果你覺得離開對你最好,那麼…我、放、你。”他轉過頭,怕她發覺他眼中的濕意,匆忙起身道:“葯熬好了,我去倒來。”她看着他顫抖的背,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説出了收她入房,這本是一個奴婢最高的榮耀,但對她卻是最深的悲哀,為着一顆深陷的心,為着一份沉重的情,為着“人窮命賤,紅顏薄命”的不甘,她寧願離開。與其情薄意淡紅顏老,不如終其一生長相思。…。。

“阿彌託佛,”掃院子的小沙彌看到臘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傷才剛剛好,師父説要多休息。”臘梅淺淺地笑道:“沒關係,我覺好多了,躺在那裏全身骨頭疼。”

“紀師兄跟師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課,施主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謝謝小師父。”臘梅歇了一會兒,順着青磚板路走向佛堂,遠遠地聽到頌經之聲,悠長連綿,聽來令人心靜神明,難怪人們都到佛家尋淨土,求避世。

她站在門口,看到紀天翔跪在一個老僧身邊,身後跟着幾個中年僧人,正潛心頌經,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靜俊朗的容顏,不由得一陣恍惚,她走後,此生怕再難有相見之期了。

早課結束了,紀天翔起身,看到臘梅,幾個健步過來扶住她道:“你怎麼出來了?站了多久?”

“沒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師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臘梅謝過十方大師救命之恩。”十方大師還了一禮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氣。”

“大師,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佛門清靜地,留女子長住總是不太方便,臘梅想就此告辭了。”紀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緊“你這就要走?”

“我覺好多了,姑爺離家也有月餘,該回去了吧,老爺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十方大師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強留,一會兒我帶天翔上山採些草葯給施主帶着,你只要按時服用,避免勞累,頭痛之症自然無大礙。”

“謝謝大師,那臘梅先回客房休息了。”紀天翔道:“我扶你回去。”她搖搖頭,出手臂“天已經不早了,大師不是要帶您上山採哪?我很好,這會兒頭不暈腳也不軟,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他看着她緩緩而行的背影,垂下頭深深地嘆着氣。

“阿彌陀佛,”十方大師長長地頌了聲佛號“一切業障皆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