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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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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是空自等侯,”慕容永道:“這些人都已安家立業,久不習兵,得説動他們,再整治兵械,也需些時。要緊的,是得看吳王的動向,他眼下手掌三萬兵,秦南征諸軍中唯他無損。若是吳王起事,自是一呼百應,我們也免得孤掌難鳴。”慕容衝多少有些不痛快,他不願隨驥於慕容垂之後。不過,他深知慕容永説得在理,於是也按捺下急切的心情,道:“兵器倒是早就有準備了。平陽城府衙裏共計有七千枝槍,長短鹹備,還有刀千餘把,戟槊數百枝。我早讓他們在塢堡裏私開煉爐,也打了五六千。馬匹也養了有三四千,再賣上一些,也儘夠用了。”

“衝哥竟記得這般明白!”慕容永扮了個鬼臉,從兜裏掏出張短簡來晃了晃,道:“本是抄在上面,温習了想在衝哥面前擺現一下的,這可是白費了氣力!”慕容衝抬了膝,一腳踢過去,喝道:“都什麼時辰了,還在這裏胡言亂語的?”慕容永一轉躲開,與那慕容衝那一腳配合的圓之極,渾然不需用心。又一本正道:“只怕鎧甲尚有些不足吧?”慕容衝也無心思與他多作計較,道:“我們上突屈塢堡去,讓他們開始全力打造鎧甲,能多打幾副就打幾副吧!”兩人也不多帶隨眾,往平山上走去,不多時便到了突屈家的塢堡。老漢説是病了,在牀上不起來,讓老大和小六帶着慕容衝往鐵坊裏去。鐵坊修在塢堡前頭,方便從平水引,以水排治鐵。離着老遠,就聽到撞在大木輪上的聲音,便覺熱滾滾,火光熊熊,還夾了有騾馬叫聲。

老大在一邊解釋道:“冬水少,不得不加用畜力,否則只怕風廂拉不起來,火便不夠旺。”了麻布簾子,便見水輪嗚嗚的轉着,拉動曲軸往反。風廂便隨曲軸一進一退,進時火焰“騰”的高起,那架在上面的鐵器化作金黃;退時,火光一落,鐵也轉為黯紅。掌砧的師傅見火侯到了,便“咣咣咣”敲得山響,慕容永忍不住捂住耳朵,罵了句:“找死!”打鐵的自不理他,老大陪着笑臉解説道:“這是將生鐵和鍒鐵摻合着煉的,叫作灌鋼。有這本事的師傅不多,脾氣就大了點…”又是一通猛錘,下面的就是再大着聲也聽不到了。

一行人只能捂住了耳朵,苦着臉等他這一打完。那師傅似乎終於覺得滿意了,將手裏的東西往五牲脂溺裏一淬,“滋!”白煙騰起,再取出來,卻是一把鐮刀,鋒刃雪亮。

慕容衝皺眉道:“從這時起,你們全換作打鎧甲。不可再耽誤時辰了。”老大訝然道:“只是,今年的不是已打好了一百具了麼?明年開的農具,還欠好些呢!”

“明年開?”慕容衝一笑道:“你們就不必用農具了!”

“中山王,你真的決意要造反了麼?”一個發顫的聲音問道。慕容衝轉身一看,只見稱病的突屈老漢被小六扶着倚在門框上,斑白的鬢髮被熱氣推着,亂糟糟地蓬了一頭。

多少年沒有聽人叫過他“中山王”了?慕容衝被這三個字挑得心頭一顫,可是聽到後面“造反”兩字,又不由冷笑,道:“我們造什麼反?難道你真以為自已是氐人之虜嗎?”老人身子一歪,倒在小六懷裏,喃喃着道:“果然如此!”一時老淚縱橫。

慕容衝過去扶老漢,環視了突屈兄弟們一眼道:“我們找個地方説話去。”突屈老漢卻閃避了慕容衝的手,半闔的老眼看着他,道:“不用了,老漢是年歲大了,只想安穩過幾。中王山謀劃必定是好的,讓兒子們辦就是了!”説完這話,便蹣跚而去。小六想去扶他,也被他一把推開。

慕容衝與突屈家諸子找了個緊密的小廳坐下説話。可開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都説不出話來。慕容衝在案上一撐,起上身道:“你們也聽説過了吧?符堅大敗,匹馬逃還。”

“是真的?”小六十分興奮,道:“這些子我一直打聽,只是都不敢信。”

“自然是真的!符堅大勢已去,正是我等雪恥良機。”聽到他連稱符堅名諱,全無尊敬之意,老大有些不自在的動了一下身子,道:“我們跟着郎官是沒什麼,只是好容易安下這頭家,還有女人小孩…”

“被迫西遷途中死去的人,還有這十多年來受的凌迫,竟都忘了嗎?”慕容衝冷笑道:“就這一點眼前的温飽便得了你的心去,那裏還有半點鮮卑戰士的血!”

“是,是…小人不好。”老大面紅耳赤,緊緊閉上了嘴。

又是一片死寂。慕容衝視着這些人的眼睛,他們大都有些惶恐茫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懵了,一時還沒有注意。他緩緩語氣道:“你們難道真一點都不想念鄴都了嗎?”鄴都!兩個字頓時引起了無窮無盡的回憶,太行巍巍,漳河浩浩,堰十二,屯雲行雨。水澍粳稷,黝黝桑拓。均田畫疇,桑廬錯列,姜芋充茂,桃李蔭翳。陳封的舊事一一萌動起來,人人的眼中,都有了一絲陶然。慕容衝微微一笑,知道自已已不必再多説什麼了。

和突屈家人商量過糧米,治械和馬匹之事,慕容衝與慕容永便辭去,再往它處塢堡。二人在三四天內就便走平陽各處有鮮卑人聚居之地,與那些族長頭人定下密議。平陽仍是北方盛產大米之地,今秋糧食方才入倉,公私俱滿。翻揀,足夠二萬人一年之用,兵械也在加緊趕製。

十幾天忙碌下來,最可唯慮的是少有帶兵之才。故燕將領,泰半都在符堅軍中。這些族人們多為尋常百姓,經過戰陣的不多。慕容衝好不容易挑了些勇武的授以練兵刺擊之術,着他們帶同族演練,可也是亡羊補牢,希圖未晚。這才覺得平裏雖説多有準備,卻也只是掛心糧草馬匹兵械,未想到這上面來,着實失策。這樣忙忙碌碌的,連正旦都給忘了,轉眼就是到了建元二十年。

進了元月裏,北風更緊,鋪天蓋地下了一場雪。慕容衝卻不理會天時,依舊在官衙裏找了個寬敞的院落,帶着一些挑出來的郡兵習練槍法。練了一,再讓這些人來與他對刺,結果雖説個個舞得勁力十足,卻全是端着個架子,不曉得變通。他不由發急,下手了沒了輕重,不多時就將個個打得鼻青臉腫,手摺腳擰。兵丁們倒了一地,唉聲嘆氣個不休,再怎麼喝令也不肯起來。

慕容衝一個個踢過去,將他們從雪地裏踹起來,吼道:“個個都死了?這幾還不拼命練功,真要打起來了,不是白白給敵人送功勞去的?”這些兵丁一邊拍着祆上雪屑,一邊跺着腳,四肢都有些發僵,練習起來示免有些敷衍的意思。慕容衝聽到這話,雙眉一掀,就要發怒,旁邊刁雲卻上前行了一禮,道:“休息吧!”招了招手,有從人端了一缽蔘湯來給慕容衝。然後自已綽了一柄槍,過去道:“跟我學!”慕容衝一邊喝着湯,一邊站在廊下看刁雲領着他們習練,他自已先演招式,讓諸人跟着學了一會,再一一指點不妥之處。刁雲也沒什麼言語,只是在一旁見使得過了就擋上一擋,看到偏了就扳一下。那些人都不復在慕容衝跟前的畏縮之態,練得十分起勁。慕容衝心道:“看來我的脾確實不好!也是太不顧惜他們了。”這樣一想,也就很讚許刁雲方才來打這個圓場。他缽裏的蔘湯將要喝完,突然醒起來,便對僕人道:“蔘湯還燉的有嗎?給這些兄弟們一人來一缽!”不一會就有幾個僕從抬了一隻大陶鍋上來,慕容衝高道:“今到此為止吧,都來喝口湯暖暖身子。”這話剛一落,就聽得門後有人在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可見我的命好!”慕容衝轉過身一看,角門開了,風裹着沫子般的雪揚了進來,天已暗,卻有深鬱而透亮的一抹光,映出來一個風帽斗篷裹得嚴實的人。不用看臉面,慕容衝一聽這話,就知道是慕容永回來了。不由一笑道:“怎麼這麼晚?”

“能回來就算萬幸,差點丟了命。”慕容永抖了抖身上的雪,將斗篷揭起了一角,出有些臃腫的胳臂,顯然是受了傷草草包紮過。

慕容衝一驚,馬上想到莫不是被發覺反跡,引來秦軍征討。但又一想,便知不是。秦國君臣眼下收拾殘局都力有未逮,遑論顧及這裏。果然慕容永一面在大鍋裏搶蔘湯,嚥下一口,燙得吐舌,一面道:“路上遇了一羣盜賊,看我押着糧草,居然上來搶,不留情竟給他們中一箭,真是丟人丟大了。”不等慕容衝發話,便又擠到兵丁裏面去,嚷嚷着道:“走開走開,敢和我慕容將軍搶,不要命了嗎?”郡兵都知道他的子,沒一個讓開的,個個絆腿扯臂,笑語不休。

從前這平陽郡裏雖也時有劫案,可多在偏僻之處,夜深之時,而眼下竟在郡城臨近,光天化都有翦徑小賊出沒。慕容衝心道:“看來動盪指可待,人心已亂。”好容易等慕容永又端了一瓢在手,慕容衝方有暇問他:“待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慕容永向來是打探消息的能手,近道路不靖,與長安音信不暢,因此慕容永就跑得格外勤些,慕容衝也順便讓他幹些押運糧草器械的事。

慕容永大口喝罷湯,一抹腦門子上的汗——也不知是湯太熱,還是方才和人擠得熱鬧,道:“糧草,是沒事的;不過消息…”他頓了一下道:“聽説吳王已經離了秦軍,還關東去了!”

“當真?”慕容衝問道:“是什麼時侯的事?”

“聽説是去年十二月間的事,過了一個月才打聽到,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慕容永又笑起來:“鄴都是符丕鎮守,他斷不是吳王的對手!”雖説是早有預料,慕容衝還是竟不住有些緊張,他握緊了倚在廊柱上的槍,看着幽黯的天際。他眼前橫亙着幾樹枝,禿瘦的枝頭上積滿了雪,風一過,籟籟的往下落着,將城中人家的燈火攪得離恍惚。慕容衝不由自言自語道:“這雪,何時開始化呢?”兵士們的吵鬧在這一刻變得很遙遠,慕容永和刁雲對了一個眼,神情竟是一般的鄭重。

“都回去吧!”慕容衝喝止了那些郡兵,道:“你們是打過幾天戰的,真到起事的時辰,只能指望你們把新卒帶出來,沒幾了,你們好自為之吧!”這些兵丁都是鮮卑人,對將要進行的大事皆有所聞,當下十分興奮,齊聲道:“遵太守之令!”

“不是太守!”慕容永在一旁糾正道:“是中山王!”兵士們馬上回意過來,齊齊跪下道:“中山王!”慕容衝覺得血一下子往面上湧去,他定了定神,方道:“起來,回去吧!”那些郡兵走後,慕容衝馬上帶了慕容永刁雲回自已房裏來,令人掌了燈,摒去閒雜人等。他在平陽多年,雖也有收納了幾個幕客,可倒底不敢讓他們與聞機密。他自將一張細描的司兗冀幽州圖鋪在案上,道:“若要至關中,必先取蒲坂!”手指點在圖上畫作黃河的線大彎上。

“蒲坂去城南四十里,便是風陵渡,隔河相望,潼關盡在指顧之間。”慕容衝道:“此去蒲坂,並無大的城廓,便是有,兵力也微不足道,儘可一戰而勝。秦軍若攔我在潼關之外,唯有此地能設重兵。”慕容永點頭,將燈上的攔板拉開,眯着眼神盯着地圖看了一會——其實平裏也看了許多次,早已記得爛。他道:“此處向有重兵把守。因此我們起事必要快,一旦誓師,就要直取此地,最好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慕容衝道:“這個自然,可手上的兵力委實不足,若開始招募人馬,定然會引起秦晉陽等地官吏駐將的警覺。”

“不要緊,”慕容永道:“我們手上也有萬把人,可以一路進軍,一路招募。”慕容衝搖搖頭道:“你也看到今天這些人了,還是最能打的!都不怎麼抵用。臨時招來,就攻堅城,能排上什麼用場?”

“打上幾戰就好了!”一直沒開口的刁雲突然道:“我第一次和楊將軍出陣時也很怕,後來就好了。”這話其實沒什麼用處,可被他這麼認真地説了來,倒底還是讓慕容衝心上一寬,他緩了緩面容道:“是!萬事開頭難,不可以先自氣沮!”慕容永點了點頭,道:“那擇個吉,我們便可舉旗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