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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卷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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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説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吩咐。”差人隨着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池內紅妝翠蓋,豔映人。有詩為證:凌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將顏惱人腸。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樑,以採蓮舟為渡,乃盧-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採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系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慢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牀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利頭跣足,敍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着酒杯。旁邊冰盤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裏差來的麼?”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屢次訂期定,卻又不來,如今又説要看荷花。恁樣不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説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子,小人好去回話。”盧-見來人説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劃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縣。

那汪知縣至後,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漸漸甦醒。吩咐差人辭了盧-,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裏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説盧-一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着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如何白白裏受他的東西?

須把來消豁了,方才乾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説:“多拜上相公,至期準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這,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沉酣糟粕,趁着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坐夜深,着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方能痊可。

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園中桂花必盛,意藉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怞豐,送兩大-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差人轉送與盧。盧-見説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來賞桂花。有詩為證: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不偶,臨期卻又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意要盡竟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還在眠牀上,外面就傳板進來道:“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方才轉身。這桂花果然: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輔。

卻説盧-素剛直豪,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花菊‬開遍。那‮花菊‬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

鶴翎,剪絨,西施。

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花菊‬》詩為證:不共風斗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花菊‬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賞菊。家人拿着帖子,來到縣裏,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花菊‬盛開,特請老爺明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好難啓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太爺拜上相公,明絕早就來。”那知縣説明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了知縣,後來把天大傢俬,得罄盡,險些兒連命都送了。正是: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之遊。”吩咐廚夫:“太爺明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腳亂收拾。

盧-到次早吩咐門上人:“今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園上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説汪知縣那出堂,便打帳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裏卻有本縣巡檢司解到強犯九名,贓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報知,乃是衞河大夥,贓物甚多,又無失主。汪知縣動了火,即時用刑拷訊。內中一盜甚黠,才套夾,便招某處藏銀若干,某處埋贓幾許,一五一十搬將出來,何止千萬。知縣貪心如熾,把吃酒的念頭放過一邊,便教放了夾,差個心腹吏帶領健步衙役,押資前去,眼同起贓,立等回話;餘盜收監,贓物上庫。知縣退坐後堂,等那起贓消息。從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兩次,那起贓的方才回縣,稟説:“卻是怪異。東墾西爬,並沒有半個錫皮錢兒。”知縣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個個重新拷掠。夾到適才押去起贓的賊。

那賊因眾人怒他胡説,沒有贓物,已是拳頭腳尖,私下先打過幾頓。又縣司兵拷打壞的,怎當得起再夾,登時氣絕。知縣見夾死了賊,也有些着忙,便教子獄卒叫喚,亂了半晌,竟不甦醒。汪知縣心生一計,喝叫:“且將眾犯還監,明再審!”眾人會意,將死賊混在活賊裏,一擁扶入監去,誰敢道半個死字。又向子討了病狀,明做死囚發出。汪知縣十分敗興,遂想着盧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時已是申牌時分,各役簇擁着大尹,來到盧家園內。

且説盧-早上候起,已至巳時,不見知縣來到,差人去打聽,回報説在那裏審問公事。盧-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將個名帖邀請。盧-此時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俗語道:“等人急。”又候了半晌,連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來。盧-道:“古怪!”再差人去打聽。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齊轉來,回覆説:“還在堂上夾人。門役道:“太爺正在惱怒,卻放你進去纏帳!攔住小人,不放進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報。”盧-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又聽得説夾問強資要贓物,心中大怒,道:“原來這個貪殘蠢才,一無可取,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即令家人撤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篩熱酒來,洗滌浴腸!”家人都稟道:“恐太爺一時來到。”盧-喝道:“-!還説甚太爺!我這酒可是與那貪殘俗物吃的麼?況他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來。”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隨即斟酒,供出餚饌。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並呈。盧-飲過數杯,叫小廝:“與我按摩一番,今伺候那俗物,覺道身子睏倦。”吩咐閉了園門。於是巾卸服,跣足蓬頭,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連飲數觥,襟頓豁,開懷暢飲,不覺大醉。將餚饌撤去,賞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幾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

裏邊盧-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內裏的事。平間賓客出進得多,主人又是個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逐將園門大開慣了,今雖有命閉門,卻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請見任官府,倘若來時左右要開的,且停一會兒。挨落銜山,遠遠望見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了中堂,看見家主已醉倒,吃一驚,道:“太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夠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他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喊破,如何得醒。

漸漸聽得人聲嘈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

單單撇下盧-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夢。正是: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説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伺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麼?快去通報,太爺到了。”並無一人答應。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只見門上一個匾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彎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些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台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佈置巧,景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相,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出來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趟,反去尋覓主人。

次後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花菊‬數百,霜英粲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錦,與晚霞相映。橙桔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

鴛鴦-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徑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那裏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汪知縣聞言,登時紫漲了麪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待叫從人將花木打個稀爛,又想不是官體,忍着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吩咐回縣。轎伕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時已是薄暮,點燈前導,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遍,不肯來見,情願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謂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説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也不該如此!”到了縣裏,怒氣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