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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卷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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衞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郎,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盧,名-,字少-,一字子赤,大名府浚縣人也。生得丰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嫺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

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鉅富,常供奉,擬於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以自娛。至於僮僕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巧,名曰嘯圃。大凡花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

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金-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浚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有盧-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購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峯,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景緻非常!但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載閬苑奇葩。水閣遙通竹塢,風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沼,層層碧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縈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歧,紅豔叢中喬木聳。

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濃似染。木蘭舟盪漾芙蓉水際,鞦韆架搖拽垂楊影裏。朱欄畫檻相掩映,湘簾鄉幕兩輝。

盧-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至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着個聲氣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俱有資助,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訪者,絡繹不絕。真個是: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

盧-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場不利,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科,不能夠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蚤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

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

瓊樹系遊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説浚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意氣揚揚。只是貪婪無比,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浚縣,不曾遇着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是個才子,當今推重,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惟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誰知盧秀才卻與他人不同。別個秀才要去結知縣,還要挨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徵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是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是那盧-被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屐,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又撞着知縣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決不肯來,卻倒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他出,先差人將貼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遞與門公,説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環青,竹木扶疏,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緻,今到此,恍如登了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

彎彎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樑,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着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説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説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倖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命,怎麼不會飲?”盧-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小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罷。我這裏整備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裏,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

正要明到户-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接院不發起馬牌,突然上任。汪知縣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另來相邀。誰知盧-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園上去遊,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慢。有詩為證: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豔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説知。盧-乘着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説,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uu,怎能盡興?還是改罷。”盧-道:“説得有理,便是明。”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覆知縣。

你道天下有恁樣不巧的事:次汪知縣剛剛要去遊,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這夫人病體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時盧-園中牡丹盛開,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洛陽千古鬥芳,富貴爭誇濃豔妝。

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今人尚説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只得受了。那天氣晴,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衙門,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只道一兩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方行。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也向他處遊玩山水,離家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