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卷俏梅香傳香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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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湖邊遇雨,都在張皇急遽之時,論不得尊卑上下,總是並肩而行;況且兩雙玉手同執了一把雨蓋,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並頭蓮,辨不出誰花誰葉。所以眾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問起來,那説話的人決不肯朦朧答應,自然要分別尊卑,説明就裏。眾人知道,就愈加讚羨起來,都説:“一分人家生出兩件至寶,況是一主一婢,可謂奇而又奇!”這個梅香反大小姐兩歲,小姐二八,他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與小姐同學讀書,先生見他資穎出眾,相貌可觀。
將來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見輕於人,説他是婢子,故此告過主人,替他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能白”也。
七郎訪着蒂,就不覺顛狂起來,説:“我這頭親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嬌,又且得了美妾,圖一得二,何等便宜!
這頭親事又不是劈空説起,當原有成儀的,如今要復前約,料想沒甚疑難。”就對父母説知,叫他重温舊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婦娶得不妥,大傷兒子之心,這番續絃,但憑他自家做主,並不相拗,原央舊時的媒妁過去説親。韋翁聽見個“裴”字,就高聲發作起來,説:“他當愛富嫌貧,背了前議,這樣負心之輩,我恨不得立斬其頭,剜出心肝五臟拿來下酒,還肯把親事許他!他有財主做了親翁,佳人做了媳婦,這一生一世用不着貧賤之,糟糠之婦了,為甚麼又來尋我?莫説我這樣女兒不愁沒有嫁處,就是折腳爛腿、耳聾眼瞎沒有人要的,我也拚得養他一世,決不肯折了餓氣,嫁與仇人!落得不要講起!”媒人見他所説的話是一團道理,沒有半句回他。只得賠罪出門,轉到裴家,以前言奉復。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勸兒子別娶。七郎道:“今生今世不得與韋小姐成親,寧可守義而死。就是守義而死,也不敢盡其天年,只好等他一年半載,若還執意到底,不肯許諾,就當死於非命,以贖前愆!”父母聽了此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無可奈何,只得又去傳説。韋翁不見,只叫子回覆他。婦人的口氣,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帶講帶罵説:“從來慕富嫌貧是女家所做之事,那一本戲文小説不是男家守義,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轉來,卻像他家兒子是天下沒有的人,我家女兒是世間無用之物!如今做親幾年,也不曾見他帶挈丈人丈母做了皇親國戚;我這個沒用女兒,倒常有舉人進士央人來説親,只因年貌不對,我不肯就許。像他這樣才郎還選得出。叫他醒一醒夢,不要思量!”説過這些話,就指名道姓咒罵起來,比《王婆罵雞》更加熱鬧。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別而行,就絕口回覆裴翁,叫他斷卻痴想。
七郎聽了這些話,一發愁悶不已,反覆思量道:“難道眼見的佳人,許過的親事,就肯罷了不成?照媒人説來,他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讀書,但拘小忿,不顧大體,所以這般決裂。他是個讀書明理之人,知道‘從一而終’是婦人家一定之理,當初許過一番,就有夫之義,矢節不嫁,要歸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聽,看有甚麼婦人常在他家走動,拚得辦些禮物去結識他,求他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動靜。若不十分見絕,就把‘節義’二字去掀動他。小姐肯許,不怕父母不從。死灰復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終出門打聽。聞得有個女工師父叫做俞阿媽,韋小姐與能紅的繡作是他自小教會的,住在相近之處,不時往來;其夫乃學中門斗,七郎入泮之年,恰好派着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的。
七郎問着此人,就説有三分機會了。即時備下盛禮,因其夫而謁其,求他收了禮物,方才啓齒。把當改娶的苦衷與此時求親的至意,備細陳述一番,要他瞞了二人,達之閨閣。俞阿媽道:“韋小姐是端莊不過的人,非禮之言無由入耳。別樣的話,我斷然不敢代傳,獨有‘節義’二字是他喜聞樂聽的、待我就去傳説。”七郎甚喜,當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處坐了半,好聽迴音。
俞阿媽走入韋家,見了小姐,先説幾句閒言,然後引歸正路,照依七郎的話一字不改,只把圖謀之意變做攛掇之詞。
小姐回覆道:“阿媽説錯了。‘節義’二字原是分拆不開的,有了義夫才有節婦,沒有男子不義責婦人以守節之禮。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該慕富嫌貧,悔了前議。既悔前議,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還有甚麼瓜葛?他這些説話,都是支離矯強之詞,沒有一分道理。阿媽是個正人,也不該替他傳説。”俞阿媽道:“悔盟別娶之事,是父母他做的,不幹自己之事,也該原宥他一分。”韋小姐道:“父母相,也要他肯從,同是一樣天輪,難道他的父母就該遵依,我的父母就該違拗不成?四德三從之禮,原為女子而設,不曾説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從父,難道叫我做婦人的反要未嫁從夫不成?
一發説得好笑!”俞阿媽道:“婚姻之事,執不得古板,要隨緣法轉的。他起初原要娶你,後來惑於媒灼之言,改娶封氏。
如今成親不久,依舊做了鰥夫,你又在閨中待字,不曾許別姓,可見封家女子與他無緣,裴姓郎君該你有分的了。況且這位郎君又有絕美的姿貌,是臨安城內數一數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現在學裏做齋夫,難道不知秀才好歉?我這番攛掇,原為你終身起見,不是圖他的謝禮。”韋小姐道:“緣法之有無,繫於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願,就是與他無緣了,如何強得?人生一世,貴賤窮通都有一定之數,不是強得來的,總是聽天由命,但憑父母主張罷了。”俞阿媽見他堅執不允,就改轉口來,倒把他稱讚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門前,恰好遇着七郎來討回復。俞阿媽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話對他細述一番,説:“這頭親事是斷門絕路的了,及早他圖,不可誤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會,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樁心事,望你周全。小姐自己不願,也不敢再強。聞得他家有個侍妾,喚做能紅,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沒分,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勸他主人,把能紅當了小姐,嫁與卑人續絃,一來踐前言,二來絕我痴想,三來使別人知道,説他志氣高強,不屑以親生之女嫁與有隙之人,但以梅香責,只當羞辱我一場,豈不是樁便事!若還依他執意不肯通融,求你瞞了主人,把這番情節傳與能紅知道,説我在湖邊一見,驀地銷魂,不意芝草無,竟出在平原下土;求他鑑我這點誠心,想出一條門路,與我同效鸞凰,豈不是樁美事。”説了這些話,又具一副厚禮,親獻與他——不是錢財,也不是幣,有詩為證:餞媒薄酒不堪斟,別有程儀表寸心;非是手頭無白鏹,愛從膝下獻黃金。
七郎一邊説話,一邊把七尺多長的身子漸漸的將下去。説到話完的時節,不知不覺就跪在此婦面前,等他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會了。
俞阿媽見他禮數殷勤,情詞哀切,就不覺動了婆心,回覆他道:“小姐的事,我決不敢應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説得。他既不許小姐,如何又許梅香?説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獨有能紅這個女子,是乖巧不過的人,算計又多,口嘴又來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裏,只有小姐一個他還忌憚幾分。若還看得你上,他自有妙計出來,或者會駕馭主人,做了這頭親事,也未見得。你如今且別,待我緩緩的説他,一有好音,就遣人來相復。”七郎聽到此處,真個是死灰復燃,不覺眉歡眼笑起來。謝不已。起先丟了小姐,只想梅香,還怕圖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隴,已先望蜀,依舊要借能紅之力,希冀兩全。只是講不出口,恐怕俞阿媽説他志願太奢,不肯任事。只唱幾個肥喏,叮嚀致謝而去。
俞阿媽受託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上。一,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説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他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到此,莫非替人做説客麼?只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曖昧之事。你落得不要開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嚇得骨悚然,説:“他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為甚麼我家的事他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他不得?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他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就回他道:“我果然來做説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那一件不知?只揀要緊的話説幾句罷了。只説一件:他託你圖謀,原是為着小姐,如今丟了小姐不説,反説到我身上來,卻是為何?莫非借我為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麼?”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着,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他下跪之意,原是為你,並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為甚麼屈起人來?”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既然如此,他為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為着小姐還不知怎麼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俞阿媽道:“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起先那些説話並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着的。他説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難不許,故此深深屈了一膝。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負不得他。”能紅聽到此處,方才説出真情——原來韋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媽前面,兩家相對,只隔一牆。韋宅後園之中有危樓一座,名曰“拂雲樓”樓窗外面又有一座台,原為曬衣而設,四面有笆籬圍着,裏面看見外面,外面之人卻看不見裏面的。那俞阿媽過去説親,早被能紅所料,知道俞家門內定有裴姓之人,就預先走上台等他回去,好看來人的動靜。
不想俞阿媽走到,果然同着男子進門。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他一覽而盡。及至看到後來,見七郎忽然下跪,只説還是為小姐,要他設計圖謀,不但求親,還有希圖苟合之意,就時時刻刻防備他。這一見他走來,特地揹着小姐要與自己講話,只説“這個老狗,自己受人之託,反要我代做紅娘,那有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開口,就預先説破他,正顏厲之中,原帶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為着自己,就不覺改酸為甜,釀醋成,要與他親熱來,好商量做事——既把真情説了一遍,又對他道:“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豈不願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終不在酒,要預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魚忘筌,‘寵愛’二字,輪我不着。若還招致不去,一發以廢物相看,不但無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
你如今對我直説,他跪求之意,還是真以能紅,還是要圖小姐?”俞阿媽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實實為你自己。你若肯許,他少不得央媒説合,用花燈四轎抬過門,豈有把梅香做了正,再娶小姐為妾之理?”能紅聽了這一句,就大笑起來,道:“被你這一句話破了我滿肚疑心。這等看來,他是個情種無疑了。做名士的人,那裏尋不出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況梅香?竟肯下起跪來!
你去對他説,他若單為小姐,連能紅也不得進門;既然要娶能紅,只怕連小姐也不曾絕望。我與小姐其勢相連,沒有我東他西、我前他後之理。這兩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敵國,若要仗媒人之力從外面説進裏面來,這是必無之事,終身不得的了。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説該做,他就去做,我説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説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平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説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若還這句話講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個內應,只怕此時的親事都好娶過門了。如今叫我改口説好,勸他去做,其實有些煩難。若要丟了小姐替自己説話,一發是難上加難,神仙做不來的事了。只好隨機應變,生出個法子來,依舊把小姐為名,只當替他畫策。公事若做得就,連私事也會成。豈不是一舉兩得?”俞阿媽聽了這些話,喜歡不了,問他計將安出。能紅道:“這個計較,不是一時三刻想得來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機會,我就叫人請你,等你去知會他,大家商議做事。不是我誇嘴説,這頭親事,只怕能紅不許,若還許出了口,莫説平等人家圖我們不去,就是皇帝要選妃,地方報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憑着我一張利嘴,也騙得身,何況別樣的事!”俞阿媽道:“但願如此。且看你的手段。”當別了回去,把七郎請到家中,將能紅所説的話細細述了一遍。七郎驚喜狂,知道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來,就索謙恭到底,對着拂雲樓深深拜了四拜,做個“望闕謝恩”能紅見了,一發憐上加憐,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時説親,卯時就許,辰時就偕花燭。把入門的好事,就像官府擺頭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後,先從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當不得事勢艱難,卒急不能到手,就終在主人面前窺察,心上思量道:“説壞的事要從新説他好來,容易開不得口,畢竟要使旁邊的人忽然挑動,然後乘機而入,方才有些頭腦。”——怎奈一家之人絕口不提“裴”字。又當不得説親的媒人接踵而至,一裏面極少也有三四起。所説的才郎,家聲門第,都在七郎之上。
又有許多縉紳大老,願出重聘,要娶能紅做小。都不肯羈延時,説過之後,到別處轉一轉,就來坐索迴音,卻像遲了一刻就輪不着自己,要被別人搶去一般。
為甚麼這一主一婢都長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並無一家説起,到這時候兩個的婚姻就一齊發動起來?要曉得韋翁夫婦是一分老實人家,家中藏着窈窕女兒,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見面。這兩位佳人就像璞中的美玉,蚌內的明珠,外面之人何從知道?就是端陽這一偶然出去遊湖,雜在那脂粉叢中,綺羅隊裏,人人面白,個個紅,那些喜看婦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攏身,極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縱有傾城美,那裏辨得出來?虧了那幾陣怪風,一天狂雨,替這兩位女子做了個大大媒人,所以傾國的才郎都動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沒福,坐失良緣,所謂“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錯過機會。
能紅見了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説“裴七郎的機會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極信命的,故意在韋翁夫婦面前假傳聖旨,説:“小姐有句隱情不好對爺孃説得,只在我面前講。他説婚姻是樁大事,切不可輕易許人,定要把年紀生月預先討來,請個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後與他合婚,合得着的就許。若有一毫合不着,就要回絕了他。不可又像人裴家的故事,當初只因不曾推合,開口便許,那裏知道不是婚姻;還虧得在未娶之先就變了卦,萬一娶過門去,兩下不和,又要更變起來,怎麼了得!”韋翁夫婦道:“婚姻大事,豈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他那裏得知?”能紅道:“小姐也曾説過,婚姻是他的婚姻,外面人説好,他耳朵不曾聽見,那裏知道?以後推算,都要請到家裏來,就是他自己害羞,不好出來聽得,也好叫能紅代職,做個過耳過目的人。又説,推算的先生不要東請西請,只要認定一個,隨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説話不一,倒要疑惑起來。”韋翁夫婦道:“這個不難。我平極信服的是個江右先生,叫做張鐵嘴。以後推算,只去請他就是。”能紅得了這一句,就叫俞阿媽傳語七郎“叫他去見張鐵嘴,廣行賄賂,一託了他。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説到七郎身上。有我在裏面,不怕不倒央媒人過去説合。初説的時節,也不可就許,還要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可以允諾。”七郎得了此言,不但奉為聖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從,不敢違了一字。
能紅在小姐面前,又説:“兩位高堂恐蹈覆轍,今後只以聽命為主,推命合婚的時節,要小姐自家過耳,省得後來埋怨。”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紅愚他。
韋翁夫婦聽了能紅的説話,只道果然出自女兒之口。從此以後,凡有人説親,就討他年庚來合,聚上幾十處,就把張鐵嘴請來,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後,然後合婚。張鐵嘴見了一個,就説不好,配做一處,就説不合。一連來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幾十張,不曾説出一個“好”字。
韋翁道:“豈有此理!難道許多八字裏面就沒有一個看得的?這等説起來,小女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還求你細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幾分,沒有刑傷損克,與宮無疑的,就等我許他罷了。”張鐵嘴道:“男命裏面不是沒有看得的,倒因他刑傷不重,不曾克過子,恐於令愛有妨,故此不敢輕許。若還只求命好,不論刑剋,這些八字裏面那一個配合不來?”韋翁道:“刑傷不重,就是一樁好事了。怎麼倒要求他克?”張鐵嘴道:“你莫怪我説。令愛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不該做人家長婦。倒是娶過一房,頭沒了,要求他去續絃的,這樣八字才會得着。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就説成之後,也要反悔。若還嫁過門去,不消三朝五,就有災晦出來,保不得百年長壽。續絃雖是好事,也不便獨躁箕帚,定要尋一房姬妾,幫助一幫助,才可以白髮相守。若還獨自一個坐在中宮,合不着半點夫星,倒犯了幾重關煞。就是壽算極長,也過不到二十之外。這是傾心唾膽的話,除了我這張鐵嘴,沒有第二個人敢説的。”韋翁聽了,驚得眉直豎,半句不言。把張鐵嘴權送出門,夫兩口,自家商議。韋翁道:“照他講來,竟是個續絃的命了。娶人續絃的男子,年紀決然不小。難道這等一個女兒,肯嫁個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韋母道:“便是如此。方才聽見他説,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的,就説成之後也要翻悔。這一句話竟被他講着了,當初裴家説親,豈不是頭婚初娶?誰想説成之後,忽然中變起來。我們只説那邊不是,那裏知道是命中所招。”韋翁道:“這等説起來,他如今娶過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過頭的人,年紀又不甚大,與女兒正配得來。早知如此,前央人來議親,不該拒絕他才是。”韋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還主意定了,放些口風出去,怕他不來再求?”韋翁道:“也説得是。待我到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來也不來。”説到此處,恰好能紅走到面前。韋翁對子做了一個眼勢,故意走開,好等子同他商議。韋母就把從前的話對他述了一番,道:“丫頭,你是曉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還是該許他不該許他?”能紅變下臉來,假裝個不喜的模樣,説:“有了女兒,怕沒人許?定要嫁與仇人!據我看來,除了此人不嫁,就配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也不折這口餓氣。只是這句説話使小姐聽見不得,他聽見了,一定要傷心。還該到少年裏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了,若還沒有,也要討他八字過來,與張鐵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處,便折了餓氣嫁他;若還是個秀才,終身沒有甚麼出息,只是另嫁的好。”韋母道:“也説得是。”就與韋翁商議,叫他吩咐媒人:“但有續娶之家,才郎不滿二十者,就送八字來看。只是不可假借,若還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問出來,依舊不許,枉費了他的心機!”又説:“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過來。”韋翁依計而行。不上幾,那些做媒的人寫上許多年庚,走來回複道:“二十以內的其實沒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內的。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韋翁取來一看,共有二十多張。只是裴七郎的不見,倒去問原媒取討。原媒回覆道:“自從你家回絕之後,他已斷了念頭,不想這門親事,所以不發庚帖。況且許親的人家又多不過,他還要揀揀肥,不肯就做,那裏還來想着舊人?我説:‘八字借看一看,沒有甚麼折本。’他説:‘數年之前,曾寫過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歲,同月同,只不同時。一個是午末未初,一個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韋翁聽了這句話,回來説與子。韋母道:“講得不差,果然大女兒三歲,只早一個時辰。去請張鐵嘴來,説與他算就是了。”韋翁又慮口中講出,怕他説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記憶出來,寫在紙上。雜在眾八字之中。又去把張鐵嘴請來,央他推合。
張鐵嘴也像前番。見一個就説一個不好。剛撿到七郎的八字,就驚駭起來,道:“這個八字是我爛的,已替人合過幾次婚姻,他是有主兒的了,為甚麼又來在這邊?”韋翁道:“是那幾姓人家求你推含?如今就了那一門?看他這個年庚,將來可有些好處?求你細講一講。”張鐵嘴道:“有好幾姓人家,都是名門閥閲,討了他的八字,送與我推。我説這樣年庚,生平不曾多見,過了二十歲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飛黃騰踏,去做官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裏面,也有合得着的,也有合不着的。莫説合得着的見了這樣八字不肯放手,連那合不着的都説,只要命好,就參差些也不妨。我只説這個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曾説妥,又把這個八字送到府上來不成?”韋翁道:“先生的話,果然説得不差。聞得有許多鄉紳大老要招他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將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還不曾定議。不瞞先生説,這個男子當初原是我女婿,只因他愛富嫌貧,悔了前議,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婦人就死了。後面依舊來説親,我怪他背盟,堅持不行。只因先生前指教,説小女命該續絃,故此想到此人身上。這個八字是我自家記出來的,他並不曾寫來送我。”張鐵嘴道:“這就是了。我説他議親的人爭奪不過,那裏肯送八字上門!”韋翁道:“據先生説來,這個八字是極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與他合與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處麼?”張鐵嘴道:“令愛的貴造,與他正配得來。若嫁了此人,將來的富貴享用不盡。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輪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愛的八字目下運氣如何,婚姻動與不動,就知道了。”説過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細一看,就笑起來,道:“恭喜,恭喜!這頭親事決成!只是捱延不得。因有個恩星在命,照着紅鸞,一講便就。若到三之後恩星出宮,就有些不穩了。”説完之後,就告別起身。
韋翁夫婦聽了這些説話,就慌張踴躍起來,把往常的氣丟過一邊,倒去央人説合。連韋小姐心上也擔了一把干係,料他決裝身分,不是一句説話講得來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幾。獨有能紅一個倒寬着肚皮,勸小姐不要着慌,説:“該是你的姻緣,隨你甚麼人家搶奪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雖好,也要相貌合得着。論起理來,還該把男子約在一處,等小姐過過眼睛,果然生得齊整,然後央人説合,就折些餓氣與他,也還值得。萬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門去,送與那醜驢受用,有甚麼甘心!”韋小姐道:“他那邊裝作不過,上門去説尚且未必就許,那裏還肯與人相?”能紅道:“不妨,我有個妙法。俞阿媽的丈夫是學中一個門斗,做秀才的他個個認得。託他做個引頭,只説請到家中説話,我和你預先過去,躲在暗室之中細看一看就是了。”小姐道:“哄他過來容易,我和你出去煩難。你是做丫鬟的,鄰舍人家還可以走動。我是閨中的處子,如何出得大門?除非你去替我,還説得通。”能紅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勞。只是一件:恐怕我説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後面埋怨起來,卻怎麼處?”小姐道:“你是識貨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看官,你説七郎的面貌是能紅細看過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該急急趕人去做,為甚麼倒寬大肚、做起沒要緊的事來?
要曉得此番舉動,全是為着自己。二夫人的題目雖然出過在先,七郎雖然口具遵依,卻不曾親投認狀,焉知他事成之後不妄自尊大起來?屈膝求親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對着梅香做的。萬一把別人所傳的話不肯承認起來,依舊以梅香看待,卻怎麼處?所以又生出這段波瀾,拿定小姐不好出門,定是央他代相,故此設為此法,好身出去見他,要與他當面訂過,省得後來翻悔。這是他一絲不漏的去處。雖是私情,又當了光明正大的事做,連韋翁夫婦都與他説明,方才央了俞阿媽去約七郎相見。
能紅約七郎相見,俞阿媽許便許了,卻擔着許多幹系,説:“乾柴烈火,豈是見得面的?若還是空口情調,些眉來眼去的光景,揹人遣興,做些捏手捏腳的工夫,這還使得;萬一到興高之處,兩邊不顧廉恥,要認真做起事來,我是圖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見的時節,夫兩口着意提防,惟恐他要瞞人做事。那裏知道,這個作怪女子另是一種心腸,你料他如此,他偏不如此,不但不起瀅心,亦且並無笑面,反做起道學先生的事來。
七郎一到,就要拜謝恩人。能紅正顏厲止住他,道:“男子漢的腳膝頭,只好跪上兩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錢了。如今好事將成,虧了那一個?我前吩咐的話,你還記得麼?”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話,我奉作綸音密旨,朝夕拿來温頌的,那一個字不記得!”能紅道:“若還記得,須要逐句背來。倘有一字差訛,就可見是假意奉承,沒有真心向我,這兩頭親事依舊撒開,勸你不要痴想!”七郎聽見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只説他有別樣心腸,故意尋事來難我;就把俞阿媽所傳的言語先在腹中温理一遍,然後背將出來,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連助語詞的字眼都不曾説差一個。能紅道:“這等看起來,你前半截的心腸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後面半截還有些不穩,到過門之後要改變起來。我如今有三樁事情要同你當面訂過,叫做‘約法三章’,你遵與不遵,不妨直説,省得後來翻悔。”七郎問是那三件。能紅道:“第一件:一進你家門,就不許喚‘能紅’二字,無論上下,都要稱我二夫人。若還失口喚出一次,罰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與你算帳。第二件:我看你舉止風,不是個正經子弟,偷香竊玉之事,一定是做慣了的。從我進門之後,不許你擅偷一人,妄嫖一。我若查出蹤跡,與你不得開。你這副腳膝頭跪過了我,不許再跪別人。除後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參謁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罰你自敲腳骨一次。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之中。第三件:你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兩個婦人,自我之下,不許妄添蛇足。任你中了舉人進士,做到尚書閣老,總用不着那三個婦人。如有擅生念,説出‘娶小’二字者,罰你自己撞頭,直撞到皮破血才住。萬一我們兩個都不會生子,有礙宗祧,且到四十以後,別開方便之門,也只許納婢,不容娶小。”七郎初次相逢,就見有這許多嚴政,心上頗覺膽寒。因見他姿容態度不是個尋常女子,真可謂之奇嬌絕豔,況且又有撥亂反正之才,移天換之手,這樣婦人,就是得他一個,也足以歌舞終身。何況自他而上還有人間之至美。就對他滿口招承,不作一毫難。俞阿媽夫婦道:“他親口承認過了,料想沒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這樁事罷。”能紅道:“翻雲覆雨之事,他曾做過一遭。親尚悔得,何況其他!
口裏説來的話作不得準,要我收功完事,須是親筆寫一張遵依,着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兩位保人,後倘有一差二錯,替他講起話來,也還有個見證。”俞阿媽夫婦道:“講得極是。”就取一副筆硯、一張綿紙,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狀。七郎並不推辭,就提起筆來寫道:立遵依人裴遠:今因自不輸心,誤受庸媒之惑,棄前而不娶,致物議之紛然。猶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舊好。雖經屢致媒言,為易初盟,遂爾頻逢嶽怒。賴有如某氏,造福閨中,出巧計以迴天,能使旭輪西上;造奇謀而縮地,忽教斷壁中連。是用設計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錫土,允宜並位於中宮;行將道寡稱孤,豈得同名於臣妾?虞帝心頭無別寵,三妃難並雙妃;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屈豈堪再屈!懸三章而示罰,雖雲有挾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實系無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違,倘有跳梁,任從執樸。
能紅看了一遍,甚贊其才。只嫌他開手一句寫得糊塗,律以《秋》正名之義,殊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兩畫,改為“夫”字。又叫俞阿媽夫婦二人着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問他道:“娘子吩咐的話,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製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來的人,急切制他不得,萬一我要稱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來,偏要呼名道姓,卻怎麼處?這也叫做家人犯法,難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紅道:“那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干。只怕他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願做,要等他求上幾次方肯承受着哩。”説過這一句,就別了七郎起身,並沒有留連顧之態。
回到家中,見了韋翁夫婦與小姐三人,極口贊其才貌,説:“這樣女婿,真個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説,就賠些下賤了也是不折本的。”韋公聽了,歡喜不過,就去央人説親。韋母對了能紅,又問他道:“我還有一句話,一向要問你,不曾説得,如今小姐遲不去了。有許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央人來説,我因小姐的親事還不曾着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他的親事央人去説,早晚就要成了,他出門之後,少不得要説着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願不情願?”能紅道:“不要提起,我雖是下賤之人,也還略有些志氣。莫説做小的事斷斷不從,就是貧賤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願去。寧可遲些子,要等個像樣的人家。不是我誇嘴説,有了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個家主婆。老安人不信,辦了眼睛看就是了。”韋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門,你還是隨去不隨去?”能紅道:“但憑小姐。他若怕新到夫家,沒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個陪伴的人,我就隨他過去,暫住幾時,看看人家的動靜,也不叫做無益於他。若還説他有新郎做伴,不須用得別人,我就在家中,也沒有甚麼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他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個主意才好。”説話的時節,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見他説了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親問是那一件事。能紅道:“張鐵嘴的話,你們記不得麼?他説小姐的八字止帶得半點夫星,定要尋人幫助,不然,恐怕三朝五之內就有災晦出來。他嫁將過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於身命有關;若還竟叫他娶,又是一樁難事。世上有幾個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他的醋,他要拈你的酸,兩下爭鬧起來,未免要淘些小氣。可憐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過的人,我同他過了半生,重話也不曾説我一句。如今沒氣淘的時節,倒有我在身邊替他消愁解悶;明有了個淘氣的,偏生沒人解勸,他這個嬌怯身子,豈不出病來?”説到此處,就做出一種慘然之態,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他母子兩人悲悲切切,哭個不了。能紅説過這一遍,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
卻説韋翁央人説合,裴家故意相難,不肯就許。等他説到至再三,方才踐了原議,選定吉,要娶過門。韋家母子被能紅幾句話觸動了心,就時時刻刻以半點夫星為慮。又説能紅痛癢相關,這個女子斷斷離他不得,就不能夠常相倚傍,也權且帶在身邊,過了三朝五,且看張鐵嘴的説話驗與不驗,再做區處。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帶他過門。
能紅又説:“我在這邊,自然該做梅香的事,隨到那邊去,只與小姐一個有主婢之分,其餘之人,我與他並無統屬,‘能紅’二字是不許別人喚的。至於禮數之間,也不肯十分卑賤,將來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體面。至於抬我的轎子,雖比小姐不同,也要與梅香有別。我原不是贈嫁的人,要加上兩名轎伕,只當送親的一樣,這才是個道理。不然,我斷斷不去。”韋氏母子見他講得入情,又且難於拋撇,只得件件依從。
到了這一,兩乘轎子一齊過門。拜堂合巹的虛文雖讓小姐先做,倚翠偎紅的實事到底是他筋節不過,畢竟佔了頭籌。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他當了新人,未曾進門的時節,就另設一間房,另做一副鋪陳伺候。又説良時吉,不好使他獨守空房,只説叫母親陪伴他,分做兩處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了三更以後託故起身,再與二夫人做好事的。不想這位小姐執定成親的古板,不肯趨時套,認真做起新婦來,隨七郎勸了又勸,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牀。那裏知道這位新郎是被醜婦惹厭慣的,從不曾親近佳人,忽然遇見這般絕,就像餓鷹看了肥雞,饞貓對着美食,那裏發極得了!若還沒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坐在那邊守他。當不得肥雞之旁現有壯鴨,美食之外另放佳餚。為甚麼不去先易而後難,倒反先難而後易?就借個定省爺孃的名,託故怞身,把三更以後的事情在二更以前來做。
能紅見他來得早,就知道這位小姐畢竟以虛文誤事,決不肯蹈人的覆轍,使他見所見而來者,又聞所聞而往。一見七郎走到,就以和藹相加,口裏便説好看話兒,叫他轉去,念出《詩經》兩句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當真轉去,隨即用個挽回之法,又念出《四書》二句道:既來之,則安之。
七郎正在急頭上,又怕擔擱工夫,一句話也不説,對着牙牀,扯了就走,所謂“忙中不及寫大壹字”能紅也肯托,隨他解帶寬衣,並無推阻,同入鴛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據能紅説起來,依舊是尊韋小姐,把他當做本官;只當是胥役向前,替他擺個頭踏。殊不知尊崇裏面卻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務虛名而不顧實害身,皆當以韋小姐為前車。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內,就與他雍容揖遜起來。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還力復。直陪他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為時局,兩個笑嘻嘻的上牀,做了幾次江河下之事。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的睡着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兇,把新人越摟得緊。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小姐問他甚麼惡夢,七郎只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鬢。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只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甚麼好夢,夢見些甚麼東西?可好對我們説説?”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並不曾閤眼,那有甚麼好夢?”那丫鬟道:“既然如此,相公為甚麼原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的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説。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為此。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了,想必就來。”小姐道:“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説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甚麼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牀來就請人圓夢。”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説:“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內,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説閒話,不曾講起夢來。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説七郎摟着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他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説:“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為甚麼原故就捉起他來?”那些惡鬼道:“他只有半夫之分,為什麼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子又在陰間等他,故此央我們前來捉獲。”説過這幾句,又要拽他同去。七郎心痛不過,對了眾鬼再三哀告道:“寧可拿我,不要捉他!”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為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你説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係,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説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應有幾時?”那詳夢的道:“兇便極兇,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想是這位令正命裏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間,所以有這個夢兆。起先既説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為兩塊,又合着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甚麼難解?”七郎道:“這樣好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他的寵愛?寧可怎麼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他就要喪身,疼他的去處,反是害他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的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他的八字,且看壽命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説話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説得是。”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並不使一人知道,只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着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甚麼先生,看甚麼八字?這等説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我。”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只是捱着的好。”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並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古語二句説得不錯: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為先入之言所,到了這一,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説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説的。第二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他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這叫做“巧婦勾魂”並不是“痴人説夢”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為目擊,連他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兇極險的夢來。不是惡鬼要他做替身,倒説前等他做伴侶。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懨懨纏纏,口中只説要死。
一,把能紅叫到面前,與他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
我有句要緊的説話,不但同你商量,只怕還要用着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只要做得的事,有甚麼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並做一件做了?我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甚麼不好?”能紅故意回覆道:“這個斷使不得。我服事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為甚麼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那裏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別娶的好。”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格就是你的格。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別人。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着你的説話,我不吃他的醋,他要拈我的醋,淘起氣來,有些甚麼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能紅見他求告不過,方才應許。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他,方才肯做。小姐要救命,有甚麼不依。議妥之後,方才説與七郎知道。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説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説將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説過,又叫人知會爺孃。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付嫁妝送來。與他擇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並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狠推硬扯,再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為甚麼原故。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説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他催幾次,然後過來。名為盡情,其實是還他欠帳。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間飲食照常,夜裏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大起來。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小。
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誑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茲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他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世固有以躁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