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卷俏梅香傳香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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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云:閨中隱禍自誰萌?狡婢從來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慣傳信學鶯。
只因出閣梅香細,引得窺園蝶翅輕。
不是紅娘通線索,鶯鶯何處覓張生?
這首詩與這回小説都極道婢子之刁頑,梅香之狡獪,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好去提防覺察他,庶不致內外通,閨門受玷。乃維持風教之書,並不是宣瀅敗化之論也。
從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習而不察者都説是個美稱。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傳信,香惹遊蜂,信在內,遊蜂在外,若不是他向裏向外牽合攏來,如何得在一處?以此相呼,全要人顧名思義,刻刻防閒,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來,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這種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那一種花卉、那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為何別樣不傳,獨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
明朝有個嫠婦,從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餘歲,通族之不嫁,父母勸之不轉,真是心如鐵石,還做出許多烈事來。忽然一夜,在睡夢之中受了人的玷污,將醒未醒之際,覺得身上有個男子,只説還在良人未死之時,摟了姦夫盡情歡悦,直到事畢之後,忽然警醒,才曉得男子是個人,自家是個寡婦,問他“何人引進,忽然到此?”姦夫見他身已受染,料無他意,就把真情説出來。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進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誠恐主母知覺,要難為他,故此教導姦夫索一網打盡,好圖個長久歡娛,説:“主母平喜睡,非大呼不醒,乘他夢未醒,悄悄過去行,只要三寸落,大事已成,就醒轉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姦夫聽了此話,不覺膽如天,故此爬上牀來,做了這樁歹事。
此婦乍聞此言,雖然懊恨,還要顧惜名聲,不敢發作。及至姦夫去後,思想二十餘年的苦節,一旦壞於丫鬟之手,豈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説又説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幾口,自己長嘆數聲,自縊而斃。後來家人知覺,告到官司,將姦夫處斬,丫鬟問了凌遲。那爰書上面有四句雲:“仇恨雖雪於死後,聲名已玷於生前;難免守身不固之愆,可為御下不嚴之戒。”另有一個梅香,做出許多奇事,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與一味貪瀅壞事者有別。看官們見了,一定要侈為美談,説:“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卻不知做小説者頗諳《秋》之義: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獨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閣,就如臣賣國,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種道理。故此這回小説原為垂戒而作,非示勸也。
宋朝元佑年間,有個青年秀士,姓裴,名遠,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喚做裴七郎。住在臨安城內,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學富,常以一第自許。早年娶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奩豐而貌嗇,行卑而高,七郎深以為恥。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許結婚姻。彼時七郎幼小,聲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歲,才名大噪於裏中,素封之家人人慾得以為婿。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裴翁見説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狃於世俗之見,決不肯取少而棄多,所以撇卻韋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親之後,見他狀貌稀奇,又不自知其醜,偏要豔妝麗服,在人前賣,説他是臨安城內數得着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約了女伴,到西湖上游玩幾次。只因自幼嬌養,習憒嬉遊,不肯為人所制。七郎是個風少年,未娶之先,曾對朋友説了大話,定要娶個絕世佳人,不然,寧可終身獨處。
誰想到其間,得了個東施嫫姆!恐怕為人恥笑,任憑子游玩,自己再不相陪。連朋友認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貼身服事者俱是內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見,認不出是誰家之女,那姓之,就使他笑罵幾聲,批評幾句,也説不到自己身上。
一,偶值端陽佳節,合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裏面。正看到熱鬧之處,不想颶風大作,聲如雷,竟把五月五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頭準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遊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
那些女眷們聽見,那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潢,幾乎踏沉了六橋。
男子裏面有幾個輕薄的少年,倡為一説道:“看這光景,今的風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從來有句舊話,説‘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試考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他們洗脂滌粉,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説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説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嘆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正在嗟嘆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着眾人道:“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着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僕簇擁着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莫説他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有《西江月》一詞為證: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印。指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
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竟要當場出醜,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説,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説:“青天白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他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他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他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他腳底騰雲,快快的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他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他賣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贊好。任你大雨盆傾,他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他長豔助嬌,偏使人出乖醜。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在從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中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譁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豔,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肌、柔若無骨的身子透得明明白白,連那酥玉侞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
眾人見了,就齊聲讚歎,都説:“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的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他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他。這班輕薄少年,遇了絕,竟像餓鷹見兔,飢犬聞腥,那裏還丟得下他?就成羣結隊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行藏,只得丟了子,隨着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資,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接。這班少年跟不到人家裏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裴七郎自從端陽之見子在眾人面前出許多醜態,令自己無處藏身,刻刻羞慚死。眾人都説:“這樣醜婦,在家裏坐坐罷了,為甚麼也來遊湖。得這般笑話!總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婦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還知道姓名,倒有幾齣戲文好做。婦人是“醜”少不得男子是“淨”這兩個花面自然是拆不開的。況且有兩位佳人做了旦腳,沒有東施嫫姆,顯不出西子王嬙,借重這位功臣點綴也好。”內中有幾個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費些心機去查訪姓字,兼問他所許之人。我們肯做戲文,不愁他的丈夫不來潤筆。這樁有興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個道:“若要查訪,連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訪出來,好等芳者芳,貽臭者貽臭。”七郎聞了此言,不但羞慚,又且驚怕,惟恐兩筆水粉要送上臉來。所以百般掩飾,不但不羞容,倒反隨了眾人也説他丈夫不是,被眾人笑罵,不足為奇,連自己也笑罵自己!
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來,終痛恨,對了封氏雖然不好説得,卻懷了一片異心,時時默禱神明,但願他早生早化。
不想醜到極處的婦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魎要尋他去做伴侶,早已送下邀貼了。只因遊湖之遇了疾風暴雨,出個寒症來。況且平喜裝標緻,慣妖嬈。只説遇見的男子沒有一個不稱羨他,要使美麗之名揚於通國,誰想無心吃跌,聽見許多惡聲,才曉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麗。
“我在急遽之中出本相,別人也在倉卒之間頃吐出真言。”平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
所以鬱悶填,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幾,就嗚呼了。起先要為悦已者容,不意反憎已者死。
七郎歿了醜,只當眼中去屑,那裏暢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話又從新説起,思想:“這一次續絃,定要娶個傾域絕,使通國之人讚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國所贊者,只有那兩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誇示眾人。不但應瞭如今的口,連以前的話都不至落空。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計完了,就隨着朋友去查訪佳人的姓字。訪了幾,並無音耗。
不想在無心之際遇着一個轎伕,是那抬他回去的,方才説了姓名。原來不是別個,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與他許過婚議的。一個是韋家小姐,一個是侍妾能紅,都還不曾許嫁。
説話的,你以前敍事都敍得入情,獨有這句説話講節了。既是梅香、小姐,那湖邊相遇,眾人都有眼睛,就該識出來了,為何彼時不覺,都説是一班遊女,兩位佳人,直到此時方才查訪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