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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卷王嬌鸞百年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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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

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託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户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衞中文書筆札,都靠着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

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之死靡他;媒妁傳來今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遊,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未有佳期我情,可憐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

孤棲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覆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啓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

詩曰:秋月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

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

痴念已從空裏散,好詩惟向夢中

此生但作幹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閲書,讚歎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幹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為之姑?便可通家往來,於中取事矣。”遂託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借衞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户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現成茶飯,不煩饋送。”周翁不盡,迴向兒子説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兒備一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只要討些小便宜,道:“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吉,備下彩緞書儀,寫個表侄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武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都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説。當盡歡而散。

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王翁收拾書室,接內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外,將內宅後門下鎖,不許婦女入於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反不便了。

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月這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園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鬱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醫問卜,全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因假説:“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兒診脈便知。”王翁向夫人説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才入。廷章坐於牀邊,假以看脈為由,‮摩撫‬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言。只説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於寬敝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開其鬱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園亭,並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何嫌阻?”即教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閒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

卻説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摩撫‬一番,已自歡喜。

又許散步園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亦到廷章書房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漏。”因把匙鑰付與明霞。

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奇廷章雲: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閨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得詩,喜不自。是夜黃昏已罷,譙鼓方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後門半啓,挨身而進。自那房中看脈出園回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但見燈光外,明霞候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鸞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安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還苟合,有死不從。”説罷,曹姨已至,向廷章謝間之惠。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愿如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説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説,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牀。五鼓,鸞促生起身,囑咐道:“妾已委身於君,君休負恩於妾。神明在上,鑑察難逃。今後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捨。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是鸞寄生二律雲: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

股情偏好,撥雨雲興轉濃。

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

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其一)衾翻紅效綢繆,乍抱郎分外羞。

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

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

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其二)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意馳。或三,或五,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

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

起身之,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廷章之留,是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廷章一閲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

久別親闈,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表,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故鄉,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歸之情,對王翁説了。此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己,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麼?”鸞道:“恐君不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