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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卷王嬌鸞百年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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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説江西饒州府餘干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燈一盞、掃帚一把,與張乙。張乙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牀一張,塵埃堆積,用掃帚掃淨,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衣而睡。夢見一美婦人,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當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來,歡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張乙聽在肚裏。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店主人説這房中有縊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幸勿懼。”張乙道:“試説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孃。與餘干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助。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身,挹鬱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妾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你同鄉,可認得麼?”張乙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嘆良久,更無別語。

又過了二,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孃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牀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次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孃神主,其戲往呼之,白裏竟走出來,與施禮。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牀,此婦亦來就卧,也不覺牀之狹窄。

過了十餘,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僱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則一,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楊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孃所為,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竟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楊川負義之債也。有詩嘆雲: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

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説穆廿二孃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説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徵-,有臨安衞指揮王忠所領一支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衞中所千户。即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餘,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

倒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

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繼室。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

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嘆,對月淒涼。

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此外,雖父母亦不知也。

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牆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牆而入,鞦韆架子尚在,餘香彷彿。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逾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看時,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拾得,乞即見還,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原來衞署與學宮基址相連,衞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於小姐,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迴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説嬌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牆缺內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説:‘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説?”明霞道:“我説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迴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拚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吩咐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裏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

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

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

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覆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悦。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

滿身竅玉偷香膽,一片雲撥雨心。

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

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

時屆端陽,王千户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衞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衞裏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託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於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敍雲:端陽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綵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

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户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説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

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寒只愛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