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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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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話。到次,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揹着,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着,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着一個篾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着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個極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着,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着,説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閒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

這裏陳大郎拿着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光中炫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人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擱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麼不買!”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則見珠光閃爍,寶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晴雲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好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閒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説,一頭放入箱兒裏,依先關鎖了,抱着便走。晴雲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蔣家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睛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説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裏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三巧兒道:“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説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進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倒勝十倍。”三巧兒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不擾。老身有件要緊的事,往西街走走,遇着這個客人,纏了許多時。正是‘買賣不成,耽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裏,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説罷便走。

三巧兒叫晴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不至。到第六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的敲門聲響。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裏道:“晴幹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在那裏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一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倒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是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人做妾?”婆子道:“大娘不知。倒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裏;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過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説罷,恰好晴雲取茶上來,兩個吃了。

婆子道:“今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裏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上眼了。”三巧兒道:“好説,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喜喜地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是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併清楚。他也只在這幾回了。”婆子道:“便遲幾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雲取杯現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閒,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攀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裏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閒了。”三巧兒道:“你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門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躁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閒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説那裏話!”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兩腕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現成的。休怪怠慢。”説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直吃到停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鍾,又陪他吃了晚飯,説道:“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鬨動多多少少人。

卻説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並無音信。見這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家來打聽,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着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身不是管閒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三巧兒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晴雲已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他上去。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今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倒要你老人家賠錢,不當受了。”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起來。”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備不出甚麼好東西,只發一茶奉獻。”晴雲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霎時酒暖。婆子道:“今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各位。”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分了。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兒道:“便是。

説過一年就轉,不知怎的耽擱了。”婆子道:“依老身説,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裏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家官倒不是這樣的人。”婆子道:“老身只當閒話講。怎敢將天比地。”當兩個猜謎擲,吃得酩酊而別。第三,同小二來取傢伙,就領這一半價錢。三巧兒果又留他吃點心。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瘋半顛的,慣與丫頭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裏,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是那四種?

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倒要攀他來往。今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時刻少他不得。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説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敞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來。”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做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裏一聲,索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個對家裏兒子媳婦説了,只帶個梳匣兒過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緻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

還是自家帶了便當。只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間房安歇?”三巧兒指着牀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安排下你的卧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着,好講些閒話。”説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飲一會酒,方才歇息。兩個丫鬟原在牀前打鋪相伴;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們在間壁房裏去睡。從此為始,婆子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盒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牀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着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待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起來,倒説起自家少年的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已知婦人心活,只是那話兒不好啓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了。正是三巧兒的生。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麪。

婆子道:“老身今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説罷,自去了。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着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裏。陳大郎攢着兩眉埋怨婆子道:“乾孃,你好慢心腸!去夏來,如今又已立過秋了。你今也説尚早,明也説尚早,卻不知我度如年。再延捱幾,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裏去,少不得與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説罷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説婆子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裏引着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晴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將衣袖一摸,説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哄得晴雲便把燈兒向街上照去。這裏婆子捉個空,招着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了,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尋了。”晴雲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婆子道:“走的路,不消用火。”兩個黑暗裏關了門,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麼東西?婆子袖裏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餚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吩咐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説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只苦得家中娘子。”三巧兒嘆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説傷情話兒。”説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説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後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兒吩咐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

他兩個自在吃酒。婆子一頭吃,口裏不住的説羅説皂。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着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樓去了一回,覆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麼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牀睡,何如?”三巧兒應道:“甚好。”三巧兒先了衣服牀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e在三巧兒牀上去。

三巧兒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裏就捧着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驀地騰身而上,就幹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一個是閨中情‮婦少‬;一個是客邸慕的才郎。

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得婦人魂不附體。

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説了。

“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牀間,説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獨宿;二來要救陳大郎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幹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麼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後不要忘記了老身。”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將明,兩個兀自不捨。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了出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

兩個丫頭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凡出入都是兩個丫鬟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膝,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説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倒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始末,都在薛婆肚裏。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究出情由,怎肯幹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託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又過幾,陳大郎僱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説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狂蕩一會兒,整整的一夜不曾閤眼。到五更起身,婦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着。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了。叫丫鬟開了門户,親自送了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悲啼送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