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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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錯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是姓曹?”男孩子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世事人!我頓時慨不已,淚盈於睫,許多想不通的往事驀然間澄明如鏡。是沈曹,年幼時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對我講過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着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當時,我還曾嫉妒過他用如此熾熱的語調讚頌過的這個神秘女人,卻原來,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註定的,台辭和過場早已由沈曹本人對我預演,此刻只需要照着劇本唸對白:“衣服上的畫,是你畫的?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小小的沈曹十分驚訝,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眼裏漸漸蓄滿淚水。
我將他抱在懷中,緊緊地抱在懷中,百集。然而就在這時候,提前設定的迴歸時間到了,彷彿有誰從我懷中大力將小沈搶走,懷中一空,接着,就像每天早晨被鬧鐘叫響一樣,忽然一陣耳鳴心悸,只覺得風聲如訴,暮四緊,我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經安全着陸“回到人間”
…
我睜開眼睛,只覺懷中蕭索,眼角濕濕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淚。
沈曹,哦可憐的沈曹,可親的沈曹。原來你我的緣份,早已上天註定。註定你會發明這樣一件偉大的儀器,註定你會教我使用它,註定我會回到二十多年前為你指點津,註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時間的長河裏,到底什麼是先,什麼是後,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裏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只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才是真實呢?
剛回到家,子俊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錦盒,你到哪裏去了?”
“沒去哪裏,就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我這樣敷衍他的時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離。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説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神科醫生的。
子俊説:“要不要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説:“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説我不是現代人。”我温和地説“子俊,你不是總説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説。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電話頭,開始矇頭大睡。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盪,宛如坐船。
船盪漾在煙水蒼茫間。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着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着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稔。
對手的女子臉容清麗,神憂戚,彷彿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裏?
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裏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裏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閒的艄公,他們為什麼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麼會置身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景中?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藉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於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睛小囡,是我麼?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屍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鬱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婦情都是一般嘴臉:妖豔,氣,説話媚聲拿調,穿着暴花俏,喜歡吊着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隻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面,眉宇間略略出幾分彷徨,千迴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採,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彩出。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所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鑑貌辨。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説:“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佈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三個我,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里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着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着,賀乘龍,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裏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歷歷在目。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裏,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頭,終於聽到彼端傳來老媽悉的聲音,帶着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着長長電話線,我彷彿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阿錦,是你呀,怎麼這麼早來電話?回上海後還習慣麼?”我顧不得寒暄,急着問:“媽,那個女人叫什麼?”
“什麼那個女人?你這丫頭,講話老是沒頭沒腦的,哪個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過一腿的那個上海第三者呀。”
“什麼一腿兩腿的,你嘴裏胡説些什麼。”聽媽媽的語氣,似乎頗後悔跟我説了往事“怎麼你還記得呀?”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賀乘龍?”
“是呀,你怎麼知道?”我呆住。我怎麼知道?我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説她叫賀乘龍。可是,那真的是做夢嗎?或者,是小時候的記憶迴光返照?或者,是外婆靈魂託夢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又或者,是時間大神的餘作用未消?
然而還有後文——媽媽吐吐地説:“那個賀乘龍,她又出現了。”
“又出現了?什麼意思?”
“她打電話給你爸爸,説要來蘇州,想見見你爸。”
“見面?”我愣了一下,接着勸母親“他們倆加起來都快一百歲了,見了面又能怎樣?也不過是想説説心裏話罷了。難道女兒都三十了他們還要鬧離婚不成?何況就算離婚,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已經和爸過了大半輩子了,趁機可以換個活法兒。”
“你這孩子,胡説八道。”媽媽就是這點可愛,經了半個世紀的滄桑,偶爾還會做小兒女狀撒嬌發嗔。
我繼續巧舌如簧:“要來的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媽,他們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見面,你就讓他們見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這話告訴你,就是心底坦蕩,不想瞞着你。依我説,你不如干脆請那位賀女士到家裏來,把她當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沒什麼事會發生。越是藏着躲着如臨大敵的,越反而會生出事來。這種時候,爸爸心裏肯定是有些動盪的,你可要自己拿準主意,小心處理了。”
“也只得這樣了。”媽媽無奈地説,聲音裏滿是悽惶無助。這一生,真正令她緊張的,也就是這個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讓她倉惶緊張,算不算一種辜負呢?
掛斷電話,我半天都不能還神。這件事越來越不對,時間大神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那是一種可怕的發明,它可以將過去未來真實和虛假完全顛倒過來,讓人失在時間的叢林裏,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們的情,改變生活的軌跡,雖然它是由人類發明,可是它對於人類所起到潛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們無可逆料不能阻擋的…
我終於重新抓起電話,撥給沈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