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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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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回應我的卻始終是冷漠的電話留言:“這裏是沈曹的家…”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和沈曹其實是這樣的陌生,一旦他關掉手機,我便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他。

所有的疑慮都壓在了心底。我不敢再去招惹時間大神,也刻意地迴避與子俊見面。我不想在沈曹失蹤的情況下和子俊修復舊好,那樣對他們兩個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相當地不公平。

我不能在這種情緒下做出任何判斷。

一次又一次地獨自探訪常德公寓,打掃房間,給水仙花換水,坐在沙發上聽一會兒音樂,甚至學會了煙——是照着沈曹留下來的煙蒂的牌子買的。

雖然沒有見沈曹,可是他的痕跡無處不在。

我也終於回公司上班。

在蘇州呆了幾天,已經生了厭工情緒,再回到工作崗位上,只覺漫漫長苦不堪捱。上頭下來的工作,直做到午飯時間還不能差。

阿陳於是有話説:“做人要知足,每天在冷氣房裏坐八小時就有薪水可算,還要唉聲嘆氣的話,只怕天老爺也嫌你羅嗦。”他説話的口吻就好像他就是天老爺了,至少也是在替天行道,一副聖人智者的腔調,只差沒在額頭上鑿四個字:永遠正確。

不過話説回來,工作管工作,情緒管情緒,我是不應該把八小時以外的喜怒哀樂帶到上班時間來暈染的。

因此我低下頭説:“對不起,我馬上做好。”阿陳對我的柔順很滿意,或者説是對他自己的訓誡如此奏效很滿意,於是越發用告解的口吻滔滔不絕地説教起來,並且老調重彈地又批評起我的白襯衫來,似乎我從頭到腳無一是處,簡直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我終於忍不住:“陳經理,如果你再一直這樣説下去的話,我只怕做到下班時間也做不好了。”阿陳的臉瞬間充血,變成豬肝

我覺得快意,早就應該叫他住嘴的。

但是阿陳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言敗的人,他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忽然一扭脖子,咬牙切齒地説:“顧錦盒,別以為你攀了高枝,搭上沈曹,就可以狗仗人勢,三分顏開染坊了,姓沈的早就另結新歡了,未必還肯罩你!”這已經跡近污辱了,我忍無可忍,暴喝:“我不需要任何人罩!”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抬起頭來,他們習慣了我的逆來順受,大概沒有料到兔子急了真會有咬人的時候,臉上紛紛出吃驚和好奇的神

我受夠了,忽然間,我覺得這一切是這樣的無聊,阿陳的見風使舵,同事的幸災樂禍,我自己的隱忍含糊,都讓我覺得再一分鐘也不能忍下去。我摔出手中的檔案,一字一句地宣佈:“我辭職。凡是沈曹勢力範圍,我絕不涉足。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眾目睽睽下,我拂袖而出——這樣的任,一生能有幾次呢?

坐在電梯裏的時候我恨恨地想,如果藉助時間大神去到三十多年前,阿陳初出生的時辰,我扮個護士進去嬰兒室,掐住他的脖子猛一用力,或者這個人便從此消失。

忽然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豈非有點雷同美國大片《終結者》中的橋段?

我獨自在電梯裏“嘿嘿”冷笑起來。

但是一來到常德公寓,我的眼淚便垂下來。

沈曹另結新歡?難怪辦公室裏每個人見到我都是那麼一副怪怪的表情。開始還以為是我多疑,然而連實習小女生們也滿臉好奇,對着我不住打量並竊竊私語,原來在她們心目中,我已成了沈曹昨黃花的舊愛。

在我最需要安的時候,沈曹,他並沒有在我身邊,反而雪上加霜地使我更立於無援之地。

我撫摸着時間大神的指針,猶豫着要不要再借用一次——不不,當然不是三十年前的醫院嬰兒科,想一想還可以,真要殺人害命我還沒那膽子,況且阿陳那種人,並不能傷我那麼深,也就自然不會讓我恨得那麼切——我想見的,仍然是張愛玲。

張愛玲愛上的胡蘭成,曾是一個聲名狼藉卻偏偏才俊風的多情種子。他追求她,卻又背叛她,終於使她寫下了那封哀豔悽絕的斷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那封信,寫於一九四七年。

一九四七年,那便是我想去的年份了。

彼時的張愛玲,在明明白白地面對了胡蘭成的負心之後,卻還是要忍辱負重“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才終於痛下決心寫了這封絕信。當時的她,是如何思慮清楚的呢?

信中的“小吉”指的是時局動盪,本戰敗,國民政府全城搜捕漢,胡蘭成當時四處逃亡,十分狼狽。那時的張愛玲雖然實際上早已與胡蘭成分開,卻不願意在這種時候絕情分手,故一再延俄,寧可受池魚之災被時人誤會遷責,也要等到胡蘭成安全後才致信正式離異。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政治上也許糊塗,然而在情義上,卻不能不令人讚佩。

後來她去了美國,後來她再婚,後來她孤獨地死在異鄉。其間,一直拒絕再與胡蘭成相見。她説她把他忘記了。

她把他忘記了。就像我多年後也會忘記沈曹一樣。

曾經的傷害,彷彿皮膚被刀子尖鋭地劃開,進一枚硬幣,然後慢慢地發炎,化膿,經歷種種痛苦折磨,終於結痂,痂,癒合,長出新的皮,並經過曬雨淋,使那一寸皮膚完全恢復如初,再不見一絲傷痕。

所有的痕跡都被抹煞了,皮膚假裝忘記了一切,可是體記錄了一切,血脈深處,埋藏着那枚硬幣,每一次血循環,都從它的身側經過,都將它重新複習,然後帶着它的氣味遍全身,滲透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神經末梢。直至呼也帶着記憶的味道,帶着難言的痛楚,就好像早晨刷完牙後,會呼出牙膏的味道一樣。

是這樣麼?是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