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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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知道的,很快他就會什麼都不知道了。”黎雪梅冷冷笑了,雙眼綻放了異樣光彩。
八月,北伐軍奪取湖北汀泗橋,九月十七馮玉祥發表聲明自願參與北伐,北伐軍一路上行進,在十月初十攻克武昌、西安兩地為配合北伐戰爭,上海工人舉行第一次武裝起義與巡警軍人對抗互有死傷。
至此,沈之沛在想留在上海,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順應民心與南京政府一起向北方宣戰。
局勢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上海灘進來夜間常常會突然鳴響警笛,唬得尋常百姓早早就關閉門窗。大街上蕭索的店鋪門口也少見有人出行,若沿着上海城走上一遭,處處可見破敗凋破內裏漆黑的殘舊民房。
大上海,只有一個地方還保持從前的繁華綺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入十一月,上海格外陰冷,縮頭縮腦的黃包車伕們蹲在歌舞廳門口,汲取這個亂世中唯一一點温暖,舞廳大門驟然開啓,西裝筆的侍者送出一兩對男女,黃包車伕們蹭了鼻子圍上去:“先生,坐車吧?小姐,坐車好伐?”女人穿着大腿的旗袍,男人黑禮帽西裝,在黃包車伕面前顯得衣冠楚楚格外斯文。他們並不理睬窮鬼的叫嚷,女人濃重的紅吐了煙圈一下下噴在新結識的男人臉上,嬉笑招手,車子緩緩駛來,男人擁了女人鑽進小轎車內,車子轟鳴開走,原本準備客的黃包車伕不得不沮喪的又把臉埋回厚重棉襖裏取暖。
舞廳大門再次打開,杜允威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從裏面走出來,攙扶他的侍者招手喚來杜家的車子,杜允威看見自家車子口齒不清的大喊:“我還不想走呢,憑什麼趕我走!我是誰你認識嗎?我是杜家大少爺,上海灘有誰不認識杜家實業,不認識我杜允威的!你要小心,千萬不要得罪我!”侍者鄙夷瞪了杜允威一眼,將他丟給司機。杜允威剛坐在車裏,胃中翻江倒海的往外噴湧,他連忙手腳並用爬到窗外準備嘔吐,抬頭髮現自駕車旁也停輛黑轎車,車門打開,上面嫋嫋走下一位女子,旗袍修身曼妙長款的紫貂皮大衣蓋住雪肩膀,身形極其眼,他直了脖子又蹭了蹭眼,正巧又有一男子也從車上下來偏擋住了女人的眉目,這男人杜允威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他含含糊糊的喊出聲來:“周霆琛?”周霆琛極其紳士的將身邊曼妙女子拉過身來,將她身上披的紫貂大衣嚴嚴實實拉好,又貼了她耳邊悄悄説了句什麼,那女子捂住嘴和婉笑笑,郎才女貌的一對家人攜手走入金百合舞廳。
杜允威錯愕的推開車門衝出來,絆手絆腳的向前跑了幾步,眼看周霆琛和那名女子即將進入金百合,他才真正切切看清楚那女子的清理面容,不自覺喊出聲來:“佟毓婉!”佟毓婉回頭,也看見了杜允威。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她還記得眼前這個害死思唐的間接兇手。她富貴人的腳步款款走向杜允威,得杜允威開始倒退。
周霆琛還想伸出手臂阻止她靠近那個窮兇極惡的男人,毓婉以目光示意自己一切還好,將周霆琛阻攔的手臂一把推開。此刻腳下踩了高跟鞋的她,全然看不出離開杜家時的落魄,手上戴的碩大寶石戒指晃疼了杜允威的眼睛,使得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佟毓婉再不是以前那個任由他們欺辱的女人。
毓婉與他低笑:“杜大少爺別來無恙?”杜允威被毓婉態度氣惱,搖搖晃晃想要伸手推開毓婉,手還未等觸及毓婉衣襟,周霆琛邁步上前將動作赫然截斷:“怎麼,杜大少爺進來氣不順?是不是遠達紡織廠已經被人收購了,所以有了閒錢來買酒喝?”遠達紗廠背後有本人撐,又與之合作生產軍工產品,自然不愁吃喝。奈何上海武裝罷工如星星之火直蔓延到紗廠,工人們再不像以前那般只是上街遊行圍繞將軍府喊喊口號,不知從何時開始,工人們手中多了許多莫名武器,説罷工就罷工,再不服從管理。
不敢阻攔工人罷工的工廠管理經理被迫辭職回家養老,本人更是因為任務無法完成勒令杜家賠款,杜允威手上的杜家實業越發變成了燙手山芋,沒有工人,工廠無法運作,一旦失去本人庇佑,整個杜家實業的腸子也不過個積攢堆滿破銅爛鐵的廢舊攤子,這個沉重包袱壓得杜允威本不上來氣,所以他偷偷盤算了一個至妙的主意。
杜瑞達當初建立紗廠機械廠本目的是想工業救國,如今抓錢最快的辦法卻是其他歪門道的行當。依靠租笨機器運轉的杜家實業面臨空前的壓力,杜允威便將遠達實業作價賣給了外地來的商人,自以為敲了一個“洋盤”做冤大頭,今天再看與毓婉和周霆琛意味深長的表情,他腦子驟然清醒,聲音岔了幾度:“原來是你們買去了?你們騙我賣廠子!”周霆琛為毓婉擋住隨時會撲上來的杜允威,毓婉不懼危險只是冷笑:“杜大少爺,這是從哪裏説的話,那遠達紗場本來就是父親留給我和允唐來經營的,只不過因為允唐外出不在,我又將養了一段時間身體才將紗廠的事託付給大哥管理,難道不是嗎?”她刻意咬重了大哥兩個字的讀音,杜允威雙眼睜得老大,唯恐毓婉還會有下一步動作:“你千方百計收購杜家實業,還想幹什麼?”
“此刻,裏面有來自印度的沙遜先生,他會同遠達紗廠合作對外出口輕工紡織品,並願意為我們的貿易出面與政府協商做保駕護航,大哥如有興趣可以一同來裏面坐坐。”毓婉輕蔑似有頓悟的挑眉:“哦,可惜,大哥一身行頭實在不襯這樣的場面,算了,當我沒説。”説完扭過身不再與杜允威廢話,與周霆琛目光相對,兩人一前一後拉了手向前走去。
行至舞廳門口,毓婉無聲回身冷笑:“如果不死心,不妨換了衣服在來?”杜允威思前想後越發覺得前有虎狼後有追兵,嗓子裏直躥出火來,翻滾了酸氣越發想吐,被冷風一吹杜允威略有清醒。只見五光十的霓虹燈下,毓婉面無表情佇立在門口,恰似奪人命的美豔羅剎再向自己招手,更覺的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圈套,當真去了只怕會被周霆琛埋伏下的手下生活剝了,他強迫自己不能上當,連滾帶爬回到車上叫嚷命令司機快些開車。
望着杜允威的車子開走,原本冰冷如霜的毓婉又將那些陳年往事想起來,連忙伸手按住額頭。
周霆琛見她舉動,知她又想起孩子,伸出手幫她了額角,疼溺詢問:“是不是頭又疼了?”也臉慘白點點頭“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重新回到杜家去,我真希望結局早些到來。”周霆琛意味深長凝望了她,手上動作並未停止“我倒是希望結局永遠都不要到來。”聽得他的話毓婉不由自主的遠離温暖的觸碰“我沒事了,咱們先進去吧,沙遜先生一定等急了。”
“你也不用如此時時刻刻戒備我,我答應給你三年時間,絕對不會改口。”周霆琛見她重新縮回自我保護的殼子裏重重嘆息,紳士有禮的將手從她臉龐縮回“沙遜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你與他頻繁接觸遲早會惹禍上身,你究竟想怎樣,連我都不清楚。”究竟想怎樣?就連毓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想。
一年前那次喪子之痛讓她頓悟許多,女子生存在上海灘這個紛雜環境沒有足夠的資本傍身,就會隨時被社會拋棄,諸多刻骨銘心的情不過是金錢財物的附屬品,太奢侈,不敢貪望,愛情和金錢相比,她此刻更需要金錢。而他拒絕周霆琛的幫助也正是因為這些,他對她的情,她悉數明瞭,但這份情愛帶給她的利益,她不想冷漠汲取。在烽火連天時時新的戰局下,一切未來都那麼渺茫,可以利用的時間越發短暫,她本無暇去想到底怎樣才能回報眼前用情至深的周霆琛。
“大哥,你知道,我不想説這些。”毓婉的表情又重新恢復閒錢漠然,他的情太重,她承受不起,他的情太濃,她無法融入,所以寧可逃避也不願去觸碰。
“好吧,我知道了。”周霆琛眼底濃重的情也迅速恢復平靜,透出從容來:“每次你不想面對的時候,就會叫我一聲大哥,天知道我恨透了這個稱謂,進去吧,沙遜先生該久等了。”提及毓婉目前的最大合夥人加盟,還必須謝當年那拉氏為她留下的那扇翡翠屏風。
走投無路的毓婉,孤注一擲用首飾當掉換來的錢財贖回翡翠屏風,再用剩餘的錢為自己備幾身華美行頭,將杜允唐留下的一筆兩百萬存單隨身攜帶,憑藉往昔與杜瑞達出入各種酒會的經驗,毓婉頂着杜家二少的頭銜重新踏入政要名門出席的各種際應酬舞會。
此刻,除上海灘外全國各地無不炮火連天,但上海灘租界之中依舊夜笙歌,盛世歡愉,一些達官顯要參加的舞會總能探聽時下最要緊的物資消息,衣香鬢影中常常隱了無限生機。華衣笑靨的毓婉在心底默背分析時局和整理貿易消息的同時也會發現,在奢靡頹廢的歌舞場中,總有一羣不入的商人被上海政要和商界顯貴刻意排擠。
偶然一次在世家參加酒會時,毓婉觀察一位中年高眉遠目的男子始終窩在沙發一隅,身上裝扮與酒會上其他眾人顯得格格不入,經由中間人介紹才知道這位皮膚棕黑的男子是英籍猶太人,姓沙遜,起家於印度,所涉及行業多為紡織和鴉片。沙遜繼承父業後受到兄弟排擠,不得不將經營重點轉移至並無商機的上海,奈何這位跛腳猶太人出身過於卑微,很多上層人士鄙夷其從印度靠鴉片發家,更不願意際內心過於明算計的猶太人,因此並沒有多少商界名肯上前與他攀談。
唯獨毓婉。
周霆琛支撐右臂由毓婉輕挽走進金百合,一對璧人頓時引起場上諸多注目,周霆琛身着黑修身長式禮服,越發襯托他身材高大,而身邊毓婉更令人刮目相看,她高高挽起的髮髻上碎星繁繞的髮飾恰與耳邊碩大兩顆鑽石耳環相映生輝,豎領修身的呀藍旗袍隱在紫貂皮大衣中烘托氣質高貴,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藍寶石戒指火彩熠熠極為罕見,修長的手指若近若離搭上週霆琛臂彎表明了身份偏又留與他人諸多遐想。
維克多·沙遜遠遠見到他們,朗聲大笑站起身來,了蹩腳的中國話一跛一跛走過來:“哦,我的毓婉,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毓婉出温婉笑容,由他抱了肩膀左右親吻臉頰,以地道暢英語巧妙回答:“親愛的沙遜先生,你又來騙我,不過對於這種欺騙,我甘之若飴。”周霆琛並不願意毓婉與沙遜如此親密,他心中如明鏡般清楚,沙遜肯於身家不多的佟毓婉當眾示好並非只因她當初能夠慧眼識英雄,或許背後還隱藏更深情愫,今時今的沙遜再不是上海默默無聞的人物,他間接表明她的所屬會惹來商界人士更多無謂猜測。
這是一個男人對心儀女人的赤宣告。
即使這個女人身邊早有了其他男人倚靠沙遜也決不會輕易放手。
周霆琛無法勸説毓婉離開沙遜,他清楚這一年來,支持毓婉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一個,那就是回到杜家。為了完成這個心願,即使明知沙遜心中有所圖也不得不與之斡旋。
一句承諾到底有多重,周霆琛並不知道,但他知道,杜允唐在毓婉的心中,已有千斤重了。
維克多·沙遜端起酒杯與全場共飲,眾人故障還清發出陣陣呼喊,金百合舞廳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場不需要假裝君子,更沒有人一本正經説道,這是他最能釋放心中魔鬼的逍遙天地。
而沙遜心中始終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夜吵鬧舞會上毓婉靜靜陪同他這個默默無聞的乍來者坐滿整晚,並以華美翡翠屏風作為見面禮,伸出代表接納的手。
所以,沙遜回報給毓婉的是她可以用金錢入股任何一件沙遜洋行或華懋地產下的投資項目。他要她成為自己的生意夥伴後,再入主沙遜帝國成為真正的女主人。
“你可知道,沙遜最終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周霆琛俯在毓婉耳邊沉聲詢問,不遠處鋭利目光正盯着他懷中的女人,這個猶太男人的目的已經異常明顯,周霆琛唯恐眼前的傻女人還看不清楚。
毓婉靠在周霆琛的肩頭享受片刻難見的温暖,也只有在跳舞時刻,她才敢放縱自己無限貼近周霆琛的懷抱。她明白他心底的憂慮,低低的嗯了一聲:“還有半年,我就能夠盤下杜家全部產業,屆時我會收手。”周霆琛用手臂將她的肢箍得很緊:“我怕本等不到那個時刻,沙遜就會向你下手。”兩個人在舒緩音樂徐徐移動步子,紫紗幔遮擋住舞台上紅歌女的絕美容貌,沙啞嗓音始終低淺唱詠歎調撥動毓婉心絃,也令周霆琛挑釁的回應沙遜投來的兇狠目光,低低在她髮鬢旁邊吻住:“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不過你要記得,無論何時合適我都會無條件幫你,你要你別拒絕我的幫助。”毓婉抬起頭,發覺他眼底的深情:“可你明明知道,我不值得…”
“那又如何,誰叫我愛上你,無可救藥的愛上你,愛上你後,我就從沒有想過能全身退縮。”周霆琛低頭凝望毓婉,在大束銀燈光下,她和毓婉的糾纏身影也引起眾多圍觀者關注。
周霆琛從不懼怕會成為他人議論焦點,今終於尋到可以對毓婉開口機會他更不願放棄,他只想真真切切告訴她:此生他只愛她,任憑她去愛誰,他都永遠會在原地等待,哪怕她本想不起還有個人在等待。
毓婉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能説到做到,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向他待她如此深情不渝,可她現在不能給予他任何回應,更不敢説出自己的真正心意。
毓婉想開口,間手臂一緊,他壓低了身子摟住她:“不要説。”離的兩人沒發覺悠揚旋律不知何時悄然停止,舞池中的人們紛紛扭頭向外,幾乎是本能,周霆琛將毓婉拉到自己背後。即便如此,毓婉仍清楚看見門口步履整齊闖入數十士兵,手持長槍左右開列,被眼前景象嚇住的女賓們驚聲尖叫,金百合經理滿臉堆笑點頭哈:“將軍,您大駕光臨怎麼也不事先説一聲呢?
沈之沛揚手一巴掌將他到一邊:“怎麼,本將軍還不能來了麼?別説這裏,臉上海城都是本將軍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高大魁梧的沈之沛身旁女伴恰是毓婉許久不曾看見過的黎雪梅,雪梅始終温婉微笑陪在丈夫身邊,即使手指不知不覺已離了距離。
沈之沛目光落在沙遜身上,朗聲大笑偕同雪梅從容穿過舞池直達他的桌前,帶了笑容伸出不容拒絕的手:“沙遜先生,我可是特地來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