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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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進入雜物房開始周霆琛從未笑過的僵硬面頰終於出一絲苦盡甘來的微笑:“我不説笑,你又怎麼會醒來,看來,這樣的笑話要常説,你才不會離開我。”毓婉渙散的目光落下去,見旁邊被衣服包裹的孩子,粉紅的皮膚,閉合的雙眼,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如同匍降人世的安琪兒,可愛而美好。
毓婉想伸出手去摸摸這個折磨自己險些喪命的孩子,手指缺失了力道卻無法伸出。周霆琛將孩子也抱過來送到毓婉面前,她的冰冷指尖觸碰上孩子柔的皮膚,出虛弱笑容:“幸好,你還活着。”聽得她的話,心有千言萬語的周霆琛也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強壓抑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幸好,你們兩個都活着。”、相濡以沫下天灰濛濛亮時,周霆琛必須離開杜家。既然毓婉不想與杜家割斷所有聯繫,他也無法撼動她心中所存固執,只能先等毓婉將一切安排好再説。
在周霆琛授意下,素兮也隨他抱了孩子翻出牆外找到杜家舊親眷。
杜家起家江浙,上海猶有一位叔公存活在世,素兮抱了孩子登門求見,聲淚俱下説明杜家二少所遭迫害,並許下重謝懇請杜家親眷為其主持公道。杜瑞達正杜淩氏此刻還沒發喪,佟毓婉居然被圈,更誕下幼子,這樣行徑確實令人髮指。聽聞這一訊息,除憤慨之外也被杜家親眷們嗅聞到天大的好機會。之前這些遠近親眷皆因不肯借錢給杜允唐贖出杜瑞達被杜家人疏離,眼下杜允威接管本人生意,杜家實業似有東山再起之勢,貪念所動便也想上門分一杯羹。
只是他們深知按照杜家族規杜允威在杜家執掌家業名不正言不順,若能扶植佟毓婉母子倆重新回到杜家掌權,被大房恩的他們必然也能憑藉護助有功分得豐厚利益。一些想趁機投資親情的親眷們便打了這位杜家叔公的名號齊聚到杜家,專程來為佟毓婉母子討回公道,勒令翠琳母子務必將杜家還給毓婉。
翠琳本以為佟毓婉即便不死在雜物房中,也會死於生產,因此刻意不讓傭人靠近圈佟毓婉的雜物房以免有人伸手援助,不料毓婉憑藉自己力量還能將孩子順利分娩出來。被聚眾前來的杜家親眷唬住了,再瞧見衣衫破爛不堪的素兮手中所抱孩子,臉大變。鐵證如山,已不容狡辯。
翠琳心中暗暗萌生怨懟,當眾親眷的面偏只能裝出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將此此一切描述為家務事,而自己從不掌管家事毫不知情,恨恨命傭人們將封閉毓婉的院牆扒開,身體虛弱滿身滿裙是血的毓婉在素兮攙扶下走出院子,上黎美齡和翠琳惡毒的目光。
這不再是毓婉能夠僥倖存活命所帶來的憤恨,而是她們後寢食難安的開端。畢竟遵循杜家祖宗規矩佟毓婉懷中的孩子有可能是杜家產業最終繼承人,她們將會因這個孩子的順利降生變得一無所有。
忌憚,怨恨,惱怒,嫉妒種種思想集中到一起,她們十分警惕的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盯住毓婉,翠琳婆媳心中已經形成共識,只要佟毓婉和孩子在一天,她們都無法安枕無憂,杜允威永遠不會成為杜家真正的主人。
毓婉在眾目睽睽之下,扶住僵硬虛弱的腿,噗通跪在翠琳面前,並無血的嘴吐出哀求:“二姨娘,過去一切都是母親的過錯,還希望二姨娘能夠將母親發喪,毓婉此生願以任何事為報,定不食言。”這一跪,成全了毓婉在杜家親眷心中賢德的名聲,也暗中威了杜允威母子必須當眾允諾會將杜淩氏儘快發喪。只要杜允威母子將杜淩氏順利發喪,她再無把柄握在這對他們手中。
翠琳從前只覺佟毓婉最多是個空讀了兩年洋學堂的女子,所有禍起事端都是由紈絝的杜允唐在背後作,眼下她竟被毓婉犀利目光視的不敢回望,在諸多杜家親友內眷面前,倘若想維持住杜家大家長的風度就必須將杜淩氏那個惡毒老婦發喪,並需要做出自己寬容大度的神態來。
翠琳暗暗咬牙,良久才上前將毓婉攙扶起身,又回手將孩子抱在自己懷中,出慈善笑容:“那是自然的,沒能給大姐順利發喪我心中也始終惦念,無奈大姐過世太過突然,從前購得的那塊墓地又沒有修繕好,所以正在連夜趕工,哪是我們自己能坐得住呢?還有,這孩子是咱們杜家現有的立字輩子嗣,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讓你們母子落在外?美齡阿,你這個做大嫂的,後務必要多多照顧毓婉才是。”一番話説的冠冕堂皇,杜家在場親眷自然樂得見到一家子虛假和睦,事本與他們無干,卻比掏了自家後牆還開心。
毓婉唯恐翠琳刻意失手,又將孩子從翠琳手中不痕跡抱過去,黎美齡輕輕向孩子襁褓瞥了一眼,眼神戒備到骨子裏,她在用目光警告毓婉,即便攜子回到杜家,仍會面臨諸多艱難。她和翠琳絕對不會讓這個嬰兒繼承杜家所有財產,更不會任由毓婉來控整個事態的走勢。
因為昨夜分娩消耗體力太多,站在風裏中的毓婉支撐不住身體,眼前昏花,她硬按住素兮胳膊僵直脊背與翠琳將杜家一干親眷送走,直到再看不見身影,雙膝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即便如此,她仍緊緊抱住懷中孩子,不肯給任何人接手,避開傭人扶助,只倚在素兮身上。黎美齡扭身見毓婉狼狽站起,猶為不耐的問了句:“這孩子起名字了嗎?”
“起了,叫思唐。”毓婉嘴角微微一動,輕飄飄將孩子名字説出,引得翠琳和黎美齡眉頭擰在一起。孩子的名字並沒有遵循家譜排輩,反而以思唐二字點明幼兒婦少的心中所念,實有些荒唐。
毓婉心中暗暗冷笑,她就是讓翠琳母子知道,只要杜允唐身處異處一不死,他們就將一坐不安穩杜家產業,眼下所到手的全部皆有可能隨時隨地被人奪走。
翠琳面容又恢復了警惕戒備,她提防看住毓婉,過了很久突然出一絲詭異笑容“如今不再是大姐掌家了,我將一些內務權責予美齡,你的吃穿用度記得跟美齡去要。”毓婉明白,翠琳以輕飄飄一句話斷了她們母子的剩餘活路。
在杜家,大房二房飲食衣物提供均從內宅中貼補,其他財物花費消耗還必須由各自在實業裏工作的男人領取一定薪酬支付。此項定額本是杜瑞達謹防家族產業內外難以區分,易虧空實業彌補內耗,卻未料到在多年之後,這規矩成為勒緊毓婉脖頸的枷鎖。黎美齡只需斷了她的內用,外面再沒有支薪的杜允唐,單憑毓婉手中積蓄,母子倆本本過不下幾。
黎美齡果然傲慢抬起下頜,佯裝唉聲嘆氣:“眼下杜家上下誰不是過着入不敷出的子,又能有多少填補虧空呢,眼下給大媽發喪還要一筆大錢無處籌集。對了,弟妹,給大媽發喪,你做兒媳的好歹也要出一些吧,總不能親生兒子不出,偏我們這些什麼都落不下的旁人需多拿錢的道理,是吧?”毓婉並沒有直面黎美齡,與翠琳正:“我手上還有幾千快,一會兒拿給二姨娘,只是母親的事務必要好看。”翠琳抬步正準備上樓,忽聽見毓婉對自己的稱呼,臉剎那鐵青:“毓婉,如今這家中只有一個太太,你不知道麼?”毓婉明白,人在低處無法不壓低尊嚴,她恭敬應答:“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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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如同毓婉所料相同,毓婉主僕四人飲食用度悉數剋扣,甚至連毓婉坐月子所需若干補品也不肯輕易送上門來,素兮耐不住子幾次帶了鵲兒前去跟黎美齡討要。黎美齡聽是毓婉所用,反譏諷她和杜允唐投靠本人將杜家錢財敗空,即便男人不在了,手上所剩餘的錢財也足夠她補上十個百個月子,何必假裝哭喪來掏空自家的窮窩底。
素兮知道毓婉手中錢財皆是有固定數額的,連同嫁妝與常積攢的零用錢在內,手頭現金不過萬八千塊,偏又上去大部分準備給杜淩氏做場大殯,手中已經沒有活絡餘錢,所剩不過是無法變賣的嫁妝首飾和古董陳設。
“難道大少就當真一樣也不肯給麼,那我去找太太。”素兮忍無可忍,還想鬧一場為毓婉爭些補品,黎美齡倚在樓梯上出鄙夷笑容:“果然是蠢的,難道你以為這是我不給的?回去告訴你們二少,且省了心,現在還有定額飲食供奉了,後大家一起喝粥的子也有呢!”話音未落,黎美齡抬頭,發現毓婉正立在房門口,不怒不惱望了她,黎美齡訕訕扭了身子:“還沒出月子,弟妹也不知道好好將養身體?出來受風做什麼?”
“太吵了,睡不着,起初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原來不過是這些。素兮,你怎麼不懂規矩,一個丫鬟也與當家爭吵,尋常我是怎麼教你的?素兮,與大少道歉!”毓婉淡淡開口,話裏暗諷黎美齡自降身份與下人爭執反臊得黎美齡面尷尬。
素兮不明白小姐為何強迫自己低頭,但不會違抗她的命令“大少,都是我忘了本分。”黎美齡瞪了主僕二人,羞怒得悻悻扭了身子離去。素兮站直身子扶住搖搖晃的毓婉:“小姐,為什麼要給她道歉?”
“還有幾就是大殯,此時一點意外借口也不能給她們,否則她們會以我們做理由將太太草草入葬。”毓婉身子顫抖“思唐又哭,你去看看。”
“怕是餓的,我瞧着小少爺連來只知道哭,也不肯睡…”素兮説話至此偷瞄了一眼毓婉,毓婉臉白的嚇人,素兮慌了神連忙安撫小姐:“怕是不適應吧,過幾就會好的。”
“但願吧。”毓婉幽幽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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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母子缺少衣食,終於勉強支撐到出杜淩氏大殯的子。
凌晨寅時毓婉就已全部收拾停當,黑藍長旗袍,黑喪帽,首飾一概卸除,妝容也未多着,按照大殯禮儀抱住思唐坐在掛滿白花挽幛的頭輛車上,素兮在旁手中抱好錢罐,內裏是毓婉身上最後全部銀元,這些錢將用來為杜淩氏西行開路,這一趟歸來,毓婉將身無分文。
因翠琳母子當眾承諾會大殯杜淩氏,杜家親眷友皆在旁監督觀望,所以大殯隊伍着實靡費。為杜淩氏發送的大殯隊伍從杜家公館出發半個小時,隊尾仍在院中沒有踏出半步。杜家親眷友暗暗喟嘆翠琳有情有義,偏無人知曉這些錢財都是毓婉一人所出。
大殯按舊式習俗開始,前有開道鑼為導,引路王、打道鬼、磕頭蟲、噴錢獸、噴煙獸等燒活扛站在隊伍前列,後面跟隨各種執事、響器、魂轎、影亭等所需用具,並伴有八十一名僧道番尼為喪人送殯,中間是杜淩氏紫金楠木的棺槨,四周以男孝屬按照血緣親疏、輩分大小,以疏者前親者後、晚輩在前長輩在後、承重人最後的順序依次走在大槓前面。
因為杜淩氏親子杜允唐並不在場,由杜允威代替長子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摔喪哭靈一律由他。杜允威為求戲做得十分真,毫不吝惜眼淚,不明就已的親眷紛紛覺得杜家長子仁孝罕見,並不像外界傳言貪財狡詐。
每行過一個井口需毓婉向外拋灑銀元,求諸神野鬼放過杜淩氏前往西方極樂淨土,若毓婉拋灑的錢少了,翠琳便遣丫鬟跑來對毓婉訓斥“太太問,是不是二少吝嗇了錢財,所以不捨得扔過路錢?太太讓我告訴二少一聲,大太太只去一回,可千萬別給親戚們看笑話。”毓婉被翠琳説得心中憤恨,硬咬住下,又抓了一把銀元撒出去。一把把銀元撒在半空落地,叮叮噹噹滾落在人羣腳下,杜家喪葬隊伍旁圍了數百名荒民和乞丐蜂擁追搶。
杜淩氏的棺槨在城裏行走又極慢,槓夫雙腳擦着地皮挪動碎步緩緩前進,那些沒有搶到銀元的乞丐一直圍着發殯的隊伍不肯離開,更有甚者還鑽入隊伍纏上毓婉所乘車輛。
此刻本該有個族中爺們出面喝令乞丐們遠毓婉些,奈何杜允威只管在前做戲本不管後方毓婉為難,衣衫襤褸的乞丐們見無人看管,居然敢仗起膽子撲到車門旁,鬧哄哄的險些將車門拽開來。守得錢罐的素兮嚇得驚聲尖叫,拼命拽住車門才將這些乞丐呵斥走,毓婉見眼前亂哄哄鬧劇,強壓下眼中熱淚,又抱緊嗷嗷哭泣的思唐:“思唐乖,不要哭,等你父親歸來就會有人庇佑我們母子了。”素兮在旁聽得毓婉這句話,也落下淚來。
杜瑞達一生行善,更結廣泛。許多親友聽得杜瑞達原配夫人杜淩氏過世發喪都來發喪路中擺下路祭。通天路上牌樓花圈輓聯掛滿一路,路祭棚中供奉貢品,香爐蠟扦一應俱全,杜淩氏靈柩行至路祭棚子,僧道番尼必然誦經,由杜允威將杜淩氏遺像請至棚內供桌後,由主祭人叩首拜祭,再由杜允威黎美齡和佟毓婉三人下車投遞謝帖,並還禮答謝,而後再上車繼續前進。
路祭過多,毓婉與眾人上車下車來回折騰,身體還未曾休息好的她略有支撐不住,下身更是血不止,勉強撐着到城門口去掉棺罩,槓夫由六十四人減到三十二人加快速度趕到塋地。下車後,血蜿蜒順腿下,素兮見了不肯讓毓婉再隨祭奠“小姐,你先歇歇吧。”毓婉兩鬢被汗濡濕,回頭虛弱笑笑:“我代允唐送母親最後一程。”除一撥響器外其它執事已被撤去,僧道番尼也只留一班和尚唱誦地藏經,杜家親友也多在此告退,毓婉隨杜允威黎美齡與他們一一叩謝。
將杜淩氏棺槨入葬完畢,毓婉全身上下已經被汗水濕透,血也沒了尼龍絲襪,眼前虛花發白的她重重的坐回車內,正想口氣,翠琳忽從後車走過來,拍了車窗:“毓婉,這路上的路祭似乎並未見到親家,是不是親家見杜家落敗避恐不及了?”杜淩氏出殯乃是大事,路祭棚第一家就是姻親,黎家由黎紹峯主祭,杜家雖由他害得如此,但禮儀仍是氣死人的周全,而身為杜淩氏親親家的佟鴻仕並未出路祭棚,枉顧姻親的失禮舉動與毓婉頗傷臉面翠琳嘴角扯了冷笑,隔了玻璃慨:“莫非親家不肯認你這個女兒了?”毓婉沉默良久才抬起頭,刺目的剩下陽光使得眼前發黑,雙耳更是發出尖鋭鳴叫,若不是翠琳提及父親,她幾乎想不起自己已有大半年未曾見過父親了。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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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我問過周容恆,為什麼事隔這麼多年,周霆琛老人始終不肯與佟老太太聯繫,周容恆對此緘默不語,事件的背後似乎另有許多隱情。
我又發問,是不是在海峽另一端周霆琛老人也已經結婚生子,為了不破壞佟毓婉與杜允唐的半生幸福,他寧願選擇相隔茫茫大海,也不肯與自己心愛女人再見,只需知她還好,就已足夠?
周容恆笑,仍是不肯開口證實我天馬行空的猜測。在周容恆眼中,或許我的問題已經超過他所能告之的權限,但他仍願意傾聽我對周霆琛和佟毓婉兩人jj胡思亂想而得出的可笑結論。
不知不覺中,我已融入到這段炮火硝煙中的情,把自己的選擇也強加給當時的他們。
在見證者眼中,他們是苦戀不能廝守的男女,可在他們自己心中,會不會事情又會是另一番模樣?
周容恆的沉默像極了當年的周霆琛,他喜歡閒來無事就會默默陪伴在佟老太太身邊,就像當年的他陪她,共同走過每一段最艱難時刻…
我有些嫉妒了,嫉妒時間可以帶走她的容顏,卻帶不走他人永遠圍繞身畔的體貼呵護,或許,她才真是世間最幸運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