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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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祿的約會,安德海不曾忘記,但一則是真不出空,二則也要擺擺架子,所以那天説定以後,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爺,你冤得我好苦!今兒個讓我逮住,可不放你了!”德祿當時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細談。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那有功夫跟他糾纏?説好説歹,賭神罰咒,一準這天夜裏赴約,德祿才肯放手。
這一次他未再約,倒不是想補救信用,是看德祿如此認真,可見得他所説的“幾兩銀子過年”的話,不是胡扯。而且,看樣子要這幾兩銀子,還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錢的份上,且走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宮下鑰,安德海便趁這空檔,向屬下的太監,悄悄囑咐了一番,從後門溜出長宮,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西華門以北的地方。那裏有一排平房,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裏聚會消遣。等他推進門去,只見屋裏生着好大一個火盆,桌上有酒有菜,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見他到,紛紛起身招呼,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安德海心裏歡喜,對德祿的詞便大不相同了。
“來吧,來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説,一面把腿一抬,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往旁邊一伸,有人巴結他,慌忙接了過去,放在帽架上。
這算是做太監的,一天最輕鬆的一刻,但得有頭有臉的“人物”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到這裏來喝喝酒,聊聊天,推幾方牌九,擲兩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鬧出事來,處分極重。
這天因為有事談,不賭錢。起初談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裏,聊到那裏,真正是“言不及義”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而是他們的秉與常人不同,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誰偷了誰一盒胭脂,誰臉上長了疙瘩,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談來無不津津有味。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乾哥哥”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談得十分起勁時,兩個人一先一後,溜了出來,在廊上密語。
“有個土財主,也不怎麼有錢,想一張太后賞的‘福’字,肯出四十兩銀子。”
“就為這個啊?”安德海訝然相問,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
“這不相干!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
“不是不能辦。”安德海説“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
“那就説正經的吧!”德祿所説的“正經”事,是為人圖謀開復處分。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奉委辦理釐捐,第二年閏三月,洪軍十餘萬猛撲“江南大營”官軍四路受敵,提督張國樑力戰不支,與欽差大臣和退保丹陽,在城外遇敵,官軍因為欠餉緣故,士氣不振,一戰而潰,張國樑策馬渡河,死於水中。和奪圍走常州,督兵戰受了重傷,死在無錫滸墅關。
“江南大營”就此瓦解,常州、蘇州,相繼淪陷,於是由蘇而浙,東南糜爛。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黴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魚,就此發了財的,那姓趙的候補知縣,就是其中之一。
辦釐捐並無守土之責,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安慶大營”去報到,聽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釐捐,未曾解繳,所以不敢面。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那姓趙的經人指證,攜帶了大筆税款,逃往上海,於是被列入“一體緝拿,歸案訊辦”的名單之內。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這個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德祿説:“嗨!就逃在京裏。
你説他膽子大不大?”
“這小子聰明。他逃對了!”安德海點點頭,頗為欣賞其人“天子腳底下,紅頂子得拿籮筐裝,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裏,去打聽他的底細?不是逃對了嗎?”
“對了,這小子是聰明。他看這半年,好些個受了處分的,都開復了,他也想銷銷案,出出頭,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捐個‘大八成花樣’,新班‘遇缺先補’,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德祿緊接着又説“二爺,這小子手裏頗有幾文,找上了咱們哥兒,不是‘肥豬拱門’嗎?”
“嗯。你説,怎麼樣?”
“能把他得銷了案,他肯出這個數。”德祿放低了聲音説,伸出來兩個手指。
“兩萬?”
“兩萬。”德祿説:“二爺,辦成了你使一半,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一起分一半。”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安德海怦然心動!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對這些情況已頗有了解,心裏在想,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已經因失地潛逃,砍了腦袋,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説話的人,一個都沒有,這就難以措手了。
“他打過仗沒有?”安德海問,如果打過仗,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敍戰功,奏保開復,事情也好辦些。
“沒有。從沒有打過仗。”
“那…,”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吳棠一直在江蘇辦‘江北糧台’,那跟辦釐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讓他給上個摺子,一定管用。”德祿苦笑了:“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就是吳棠。”
“這可難了!”安德海使勁搖着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不管它了,揭過這一篇兒去,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
“噢!”安德海詫異“有這麼好的事?”於是德祿又説了第二個計劃。這就完全是騙局了!德祿也跟人請教過,知道開復處分這一層,不容易辦到,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自然最好,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劃也不遲。這個計劃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
“現在外面都知道,西邊的太后掌權,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