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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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深夜,張鎮芳回客房上牀,袁世凱只找了袁克定來,告訴他説:“我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會打電話回來,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蹤告訴你娘,跟你姨娘。”袁克定知道事態嚴重了,便即問道:“要預備什麼?”
“找一件舊棉袍。”袁世凱説:“一早去買一張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錯了“一張?”
“不錯!一張三等票,我什麼人都不帶。”
“這怕不妥吧?”
“沒有什麼不妥。”袁世凱想了一下:“也罷,你找個穩當的人陪了我去。”袁克定遵父命佈置,挑了個很老實的聽差,關照他一路小心:“別把老爺的身分出來!也不必太恭敬,只當結的一個伴好了!”他叮囑又叮囑:“總之千萬別胡説話!”這夜袁世凱在書房裏檢點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微明,飽餐一頓,照往常的規矩,十個煮雞蛋,兩籠蛋糕,一大碗牛。吃完換上青布舊棉袍,戴上一頂黑氈帽,用一條舊圍巾,繞着脖子遮了半個臉,雙手往袖筒裏一縮,是個鄉下土老兒的樣子,誰也認不出來是曾煊赫一時的袁宮保。
於是悄悄出後門直赴車站,搭的是京奉路車。張鎮芳也在這列車上,不過他坐的是頭等。事先打了電話給北洋的老同事,郵傳部鐵路總局長梁士詒,代京奉路局妥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長陪着上車,頗為招搖,目的是引步軍總領衙門,及民政部的偵探的注意力,好讓袁世凱暗渡陳倉。
車到天津,張鎮芳在總站下車,袁世凱卻在老龍頭下車,帶着聽差出了車站,他指着一輛車廂上漆着英文的馬車説:“那是‘利順德’的車子,你去招呼他過來!”
“利順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館,專做洋人的買賣,偶爾也有中國的達官巨賈光顧,自備有接客的馬車。招待員一看聽差一身土氣,便問:“貴上是那位?”那聽差雖老實,到底見過市面,説話很老練:“花錢住店,你就別問了!”他説:“你們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塊大洋一天嗎?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給一百兩銀子,存在你們櫃上,慢慢來再算好了。”那招待員看他居然知道利順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聽他是東北口音,心想關外的土財主很多,伺候得他滿意了,大把銀子賞人,慷慨得很。這樣的客人,得罪不得。
於是趕緊陪笑説道:“你老哥在罵人了!請上來!請上來。”把馬車圈了過來,聽差與招待員跳下來伺候袁世凱上車,然後一個坐車後的側坐,一個跨轅,馬車直駛英租界利順德飯店。
等袁世凱一下車進了大廳,滿座側目,在櫃枱裏面的經理,是個會説中國話的英國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急忙出來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還待再説話時,袁世凱以手勢示意,攔住了他。
“有清靜房間,替我找一個。”
“有,有!”經理親自引路,將三樓面對公園那最好的一間套房給了袁世凱。安頓稍定,命聽差打電話到張家,得到的答覆是:“鹽運使已經到家,換了衣服,又上院見楊大人去了。”
“什麼?”楊士驤大出意外,而且亦頗為驚惶:“項城到天津來了!”
“是的。”張鎮芳答説:“跟我一班車,此刻住在利順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麼可以溜到天津來?這件事,我擔不起責任,只有據實出奏。”張鎮芳此刻的意外之,亦不下於楊士驤之乍聞袁世凱到津。不過,他人很深沉,點點頭説:“我回去轉告項城就是。”説完,不等楊士驤端茶送客,先就作個揖,揚長而去。
到了利順德跟袁世凱見了面,自然將楊士驤那幾句話,和盤托出。袁世凱一聽愣住了,頹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聲不得。
“哼!”張鎮芳冷笑着説:“庚子年他還不過是個永台,升泉司,升贛藩,調直隸,升山東巡撫,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凱又變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你是‘宰相肚裏好撐船’,旁人可實在看不過去!”張鎮芳憤憤地説:“趕明兒個,我讓雲台把你五十賜壽,他送的那一堂壽序揀出來,送還給他,看他怎麼説?”原來袁世凱這年八月裏五十整生,奉懿旨賜壽,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致送的壽序中,自稱“受業”竟是拜門了。本來執贄宰相之門,原是唐宋舊制,但年輩上大致亦要去實際不遠,而況袁世凱雖為軍機,究為入閣拜相。所以楊士驤此舉,頗致譏評。那知當初稱“受業”如今摒師而不納,炎涼之間,未免令人不寒而慄,所以張鎮芳如此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凱説:“且説眼前,大有進退失據之勢,你看怎麼辦?”
“且住兩天再説。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總要個幾十吊銀子,才能回得了河南。”一語未完,電話鈴響,張鎮芳一拿起話筒,只聽接線生説:“京裏趙侍郎,要請袁大人説話。”
“你等等!”張鎮芳拿手掩着話筒,對袁世凱説:“趙智庵!”
“我接。”接話通名,只聽趙秉鈞説:“張中堂找了我去,説應該進宮謝恩…。”
“啊!”袁世凱被提醒了,不由得失聲而呼。對方停了一下又説:“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遞摺子,還來得及。”
“好!”袁世凱答説:“你先請張仲仁替我預備謝恩的摺子,回頭我再給你電話。”
“趙智庵怎麼説?”張鎮芳問説。
“南皮的意思,我應該進宮謝恩。”袁世凱説“我這麼一走,是顯得太急促了一點,如今既是趙智庵這麼説,大概別無舉動,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麼個去法?我看悄悄兒來,只有悄悄兒去,仍舊是我陪你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