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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孽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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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是黃裳生,柯以訂了座為她在麗晶暖壽,説好親自開車來接。

從小到大,黃裳從來沒認真過過生,忽然隆重起來,倒有些不習慣。姑姑和崔媽也都緊張起來,提前兩三天就忙着買料子裁新衣,把她裝扮得花團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國香水來,向空中噴一噴,令黃裳牽起衣襬轉個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勻。

新裝是黃裳自己的設計,雪絲般的冰綃罩着襯了鋼絲襯的硬的晴空藍俄羅斯綢裙,玫瑰紅手繡兔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臘月,硬是冷豔如花,寒香入骨。當初她畫樣子給裁衣店時,把那可憐的循規蹈矩的老裁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也是穿得的?”但是試衣服時,整個裁縫店的客人都被驚動了,一個勁兒打聽這奇裝異服的女子是誰,當聽説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編劇黃小姐時,便都恍然大悟,見怪不怪了,反而連聲贊着:“高人高見,就是不同凡響,連穿衣服都獨出心裁。”獨出心裁,這可真是雙份的獨出心“裁”啊!黃裳對鏡打量着自己這身獨出心裁的傑作,心下十分得意。沒有人知道,她對於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強!如今終於出頭了,可以隨意地想,隨意地穿了,望遍整個上海灘,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穿着,卻不擔心被視為傷風敗俗,恐怕也只有她黃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邊幫她整理衣服上的飄帶,一邊笑着:“這會兒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等下子還要史湘雲‘脂粉香娃割腥啖羶’,就不知道,誰扮那個情聖賈寶玉?”黃裳答:“我可不喜歡賈寶玉,《紅樓夢》裏我最喜歡的人物,是柳湘蓮。”家秀不以為然:“柳湘蓮出爾反爾,有什麼好?反不比賈寶玉長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劍自盡後,他還不是決絕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家秀搖頭:“《紅樓夢》的風格藴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體,倒像傳奇腳本的路子,與整本書的風格大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親每每談起,總覺得這一段像是後人強進去的,偏偏年輕人喜歡大紅大綠的調,倒對這一段最興趣。林黛玉教香菱習詩,説她喜歡陸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是因為讀的詩少,‘不知詩,見了這淺近的便愛’。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你喜歡那些太過傳奇烈的故事,卻不懂得欣賞平淡細膩的美,便是做人時間尚淺的緣故。”正聊着,柯以到了,同過去一樣,帶着花籃果籃,禮物也備了雙份,用彩緞帶扎着,一份給壽星,一份給壽星的姑姑。因為水果裏有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獻壽,這可是壽獻麻姑。”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來。柯以趁機邀請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堅辭:“都是年輕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沒的惹人厭。”柯以帶着笑,故意做出驚訝的口氣來問道:“難道你當自己已經老了嗎?”家秀答:“肯定是沒有你年輕吧。”柯以點頭:“那是,我今年才十八歲。”説得大家又都笑了。這個柯以,以前同家秀認真談戀愛時是謹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來了。

崔媽忽然拉拉黃裳衣襟,説:“小姐,你這裙子下襬還有一點皺,下來我再給你熨一下吧。”説着使了個眼。黃裳明白,附和説:“就是的,我怎麼沒看到。”隨着崔媽走進裏屋去,客廳裏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兩個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雖然藉着依凡又合好了,總沒機會再單獨相處,難得見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現在是黃裳。偶爾相對的幾分鐘,就像從誰手裏偷來搶來的,有種做賊般的刺。這會兒兩人並肩站着,只覺中間隔着許多的往事,水樣滔滔地湧過來又湧過去,一時間,都覺得很多話要講,可是又不知從何説起。家秀斜斜地倚着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種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後,聞到一陣陣幽細的法國香水味,見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黃帶繡花的樽領衣,雨過天青的半舊織金棉布長裙,繡花拖鞋,隨意中出刻意,反而有一種魅豔的誘惑,宛如猜謎,遠兜遠轉,無非是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個答案。

這個時候,這種環境,不知為什麼,就有一種人傾心訴肺的氣氛。柯以忍不住説了實話:“其實我一直…只是怕連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該怎樣説…”家秀詫異地看着他。柯以嚥了口唾沫,話到嘴邊,到底換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覺失望,明知他剛才要説的不是這個,可是也不便尋問底,只得説:“説了不去了。”話是拒絕的話,眼神卻是鼓勵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氣,改了一種邀請説:“那麼,我明天再來,我們單獨為她慶祝,只我們三個。”那本是一句尋常的話,不尋常的是他的語氣,故意壓得很低,讓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後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幾乎就要跳到腔子外來。家秀本能地將手按在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電影裏的角常做的動作,未免矯情,倒像是對着人撒嬌。於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時只覺得兩隻手生得多餘,放到哪裏都不合適,只好狠命地劃冰花,而一張臉已經火辣辣地燒起來。但是人家並沒説什麼做什麼,她為什麼要臉紅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覺得臉上燥熱,麪皮都要漲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個微笑來,輕快地説:“那好,可是得選最好的館子,點最貴的菜。”説過了,又覺不得體。怕他認了真,又怕他不認真。正是説什麼錯什麼,怎麼都彆扭,她只希望他立刻遠遠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這一刻從此永恆,時間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讓他永生永世記得,他們曾經離得這樣近,近得幾乎成了一個人。

然而這時候,她眼睛的餘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裏忽然就有些着惱。他説:“那麼…”但是不等他説完,家秀已經一轉身走開,邊走邊説:“這崔媽怎麼搞的,一件衣服這麼久還熨不好?”崔媽聽見,急急從屋裏趕出來,問:“怎麼?是不是要走了?”黃裳跟在她身後,身上還是剛才的打扮,全然沒有換過的痕跡。顯然剛才她們倆的熨衣服只是一個藉口,要讓地方給家秀和柯以談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見她的家人這樣熱衷於撮合他們,不知他心裏會做何想。

家秀更加煩惱,不耐煩地催促:“黃裳,柯先生在這裏等了好久了,你有沒有好,好就快走吧。”一邊説着,又覺得自己有些蓋彌彰。

好在柯以沒有再羅嗦,略應酬幾句就挽着黃裳下樓了。留下家秀一個,站在落地長窗前,看着自己剛才信手劃的冰畫兒,這時候才發現那是一隻鴨子,橢圓的身,肥短的腳趾,惟一尖出來的,是那個長長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剛才的微笑來了——俗話説的:鴨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臉又熱了起來。

黃裳隨柯以來到酒店時,請的朋友已經大半到齊了。多半是電影圈裏的人,導演明星之,沒見過面也聽過名字,另有幾個知名報社的記者,也都是面,有的是共同話題。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紹説姓蔡,三十來歲,寬額廣頤,態度雖然温和謙遜,臉上卻有兵氣縱橫。黃裳一見之下,只覺眼得很,震盪不已。忽然小時候讀爛的句子兜上心來——“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一般,何等眼至此!”舊戲本里常説的“驚豔”就指的是這種場面了吧?只是她驚的卻不是“豔”而是“親”黃裳搜腸刮肚地想了半晌,確定並不曾見過這蔡先生,可是心頭那種悉的覺仍然十分強烈,銘心刻骨地,一時間心神恍惚,便沒有聽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個什麼官員,主管宣傳、教育、娛樂、演出一應文化事務的,正是他們這一行的頂頭上司。難怪柯以今天較往常沉默,講話的時候頗多忌諱似的。

接下來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紹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

“幸會”之類,指到一位叫做白海倫的女演員時,她身上那種獨特的風塵氣令黃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麼淨看到些似是而非的人,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

正怔忡着,黃坤到了,還特地拉了她向之學畫的陳老師來,説是藝術都是一脈相通的,彼此該多親近來往才是。黃坤自一進包間就開始衣服,一層層地了金銀絲嵌的紫貂皮氅,白昭君套,拖着長穗子的明黃披肩,出裏面的五團花織錦旗袍來,肢處收得窄窄的,開氣從腿一直叉到腳踝,以蘇牽連遮掩,銀玻璃絲襪下的冰肌玉骨若隱若現,比一屋子袒背的女明星還要引。立刻便有位相的反串男星喝了一聲彩:“密斯黃時髦得來,賽過一隻電氣燈。”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這姐妹倆都恁地講究穿戴,然而細細品味,風格卻殊為不同,黃坤的緻是力追時髦,亦步亦趨;黃裳卻本身就是時髦,睥睨天下,無可效仿,一切只聽憑自我,意態天然。一個是驚鴻照影,一個是明月出山,一個妖嬈如玉,一個冷豔欺霜,一個是花團錦繡皆文章,一個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個人,都是名利場中的時髦人物,齊齊擠在一個包廂裏,笑鬧聲只差沒把房頂掀了去。行的是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來又撤下去,觥籌錯配着詼言諧語,大家都喝得有點面紅耳赤起來。便有人提議跳舞,又有人説要唱歌,那個白海倫年齡已經不輕了,可是活潑得很,人羣裏數她笑聲最響,主意最多,最先離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絲帕》裏飾醫生的男主角‮情調‬,飾楚玉的女演員吃了醋,飾陳老爺的便假作發怒,大聲喝要搬出家法來,幾位姨太太也一齊鼓譟起鬨,大家把劇中情節改編了現場即興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來。便有人提出要罰白海倫酒,白海倫依言喝了,卻道:“我認罰,可是單罰我一個人沒道理,因為禍在陳老爺身上,也得罰他。”那飾“陳老爺”的演員道:“罰就罰,我喝酒就是。”白海倫笑:“罰酒有什麼意思,要罰,就罰你講個葷笑話。”眾人一齊鼓起掌來。那“陳老爺”也並不推託,便拉開架勢講起來:“有這樣一對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誠的基督徒,弟弟卻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他們死後,上帝賞罰分明,於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獄…”白海倫口快地打斷:“打回去,這裏很沒有人聽你傳道。”

“陳老爺”道:“我才不是傳道,你聽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發現那裏的生活並不好玩,要念聖經,做祈禱,唱聖歌,天天就是這些。哥哥覺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見弟弟一面,上帝便在雲端上開了一個,讓他同他弟弟通話。他從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後,又是美酒又是美女,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驚訝地説:‘呀,那裏如此美好,你為什麼還愁眉苦臉呢?’”説到這裏“陳老爺”看着周圍,故意賣個關子:“你們猜,那弟弟是怎麼説的?”白海倫道:“會不會是上帝搞錯了,把天堂和地獄顛倒了?”

“楚玉”搖頭不信:“那怎麼可能?上帝要是錯了,還有什麼是對?”又推着“陳老爺”

“你説,你説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齊催促着:“老爺,你就別裝葫蘆了,那弟弟到底説些什麼嘛?”

“陳老爺”語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惱樣子來,一本正經地説:“那弟弟就説呀,‘哥呀,你哪裏知道,在這地獄裏,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個,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卻是沒有的呀’。”白海倫剛討了一杯茶來醒酒,聞言“撲哧”一下整個噴了出來,尖叫道:“你作死!謅斷了腸子的,這麼噁心的話也説得出來。”幾個男演員卻一齊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美女倒沒,看得用不得,這可真正是地獄了!”其餘的人也都笑起來。黃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夠瘋夠前衞,現在才知道比起這些個導演明星來,自己的那些玩鬧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們才是真開放真會玩,她等不及地要參與,可是又放不下女學生的架子,一時間患得患失進退兩難。她下的衣服搭在身後的屏風上,像蛇蜕下的一層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閃爍離,遊移不定。

太多了,聲音也太多,漸漸都變得不清晰,一雙眼睛望出去只覺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紅的酒,製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説着景仰的話,白小姐用羽扇子遮着嘴被誰胳肢過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亂顫,一忽兒顫向左,一忽兒顫向右,做出副還拒的含羞狀,其實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懷中狠狠地親——她需要的就是這種原始的情,原始的

黃坤悚然而驚,自己為什麼這樣瞭解白小姐的心思,為什麼這麼快意地猜測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渴望着這樣一份赤活潑潑的情,一份熱辣辣痛生生的?也渴望着有一個男人,將自己緊緊抱在懷中,狠狠地,狠狠地親?

就在這時,坐在她身側的畫家先生陳言化忽然俯過來低聲説:“同她們相比,你是多麼地靜啊。”黃坤一愣,倒沒想到自己的吃癟竟會收來這樣的效果,索繼續保持沉默,只微笑着聽聽這位書呆子老師還會説些什麼新鮮的理論出來。

陳言化只看到她身體上的風平靜,卻不覺察她心底裏的暗湧如,繼續慨地讚美:“年輕人總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輕的天真,卻又時時出滄桑,你有她們演不出來的沉靜優雅,你的靜浮現在他們的動之上,正如鶴立雞羣,是所有彩中最清新明麗的一筆。”黃坤覺得好笑,正要回應幾句,忽然聽到人們轟天價地叫起好來,原來是那個白海倫又提出新的遊戲規則來,出主意説要每個人在一副撲克牌裏一張牌,誰同誰的牌面大小一樣,誰就要同誰親吻。

陳言化大開眼界,喃喃着:“這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話未説完,白海倫已經強行把撲克盒到他面前來,陳言化要推辭,又怕掃了眾人的興,只得接過來,卻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趕緊手忙腳亂地俯身去撿,卻已經趁勢藏了兩張牌在手上。就在每個人輪一張握在手裏,等待最後揭曉的時候,言化趁人不備,將預藏的一張牌悄悄遞給黃坤。黃坤一愣,忙接了過來,心中大驚奇。

一輪過了開始檢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對:陳言化同黃坤自不消説,白海倫同柯以恰好是一對,再有兩個男演員撞了車,最奇的卻是黃裳,竟到了那位蔡先生。

眾人鬨然大笑:“抓到了壽星了!”鼓譟起來,敲盆打碗地喊着:“ki!ki!”着一對對有緣人實行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