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出名要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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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凡在國的時候,同家秀每每談起黃裳的將來,總是説:“女兒生得太聰明瞭,便不容易嫁,工作呢,又太委屈——如果生得美還可以做明星,可又談不上。”要在做明星和嫁人中間尋一條路出來,的確是不容易。可黃裳辦到了,那就是給電影公司寫劇本。
説來也簡單——那公司的導演就是曾經追求過家秀的柯先生,後來又是藉着依凡的周旋把兩人間的誤會澄清了,但是婚嫁之事已不能再提起。男女之事往往如此,是要趁熱打鐵的,不可以像吃冰淇淋那樣,吃了一半放進冰箱裏冷置起來,擱一陣子再拿出來接着吃。情是要一鼓作氣的,過了那一節就是過了,不可以再回頭。但是畢竟還可以做朋友,鬆鬆緊緊地就又有了往來。
一柯以登門做客時,無意中看到黃裳散在書桌上的一疊劇本草稿,頗興趣,便看進去了。後來拿那題材拍了部片子,居然一炮打響,這就給黃裳下了定義了——原來老天把她造成這樣,要她扮演的角竟是劇作家。
那時黃裳已經從聖瑪利亞女中畢業,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取中了倫敦大學,但是就在這一年歐戰爆發,母親趙依凡不知下落,黃裳的入學問題只有擱置下來,被親友催着,在嫁人和工作這兩條路中間動搖不已。
這也是當時的一種慣例,女子考取了大學,不一定就讀,可以找個婆家先結婚,由丈夫拿一筆錢出來資助就學,畢業回來再考慮生兒育女。要不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後才繼續升學。而且就是讀了,也不過是一張文憑,用以驕之親友的。錄取通知書的效用,有時候可以與之等衡,且更有一種悲劇的婉約力量。
“本來已經考取了的,成績還好得很呢,可是…”未盡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後的六個點籠統地概括了,往往換來一陣嘆息。
黃裳的格是有些崇尚悲劇美的。她與他弟弟的不同在於,黃帝總是自己製造悲劇給自己傷心,黃裳卻是在悲劇發生後迫使自己正面以對,並把它當成一種缺憾美悲愴地接受下來。在她看來,生命就好比母親指下的一首鋼琴曲子,有揚之調,也有低靡之音,這樣才成其為美,成其雄渾完整。
這次的求學不成功也是這樣,她雖然遺憾,卻不願自傷,只當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個低音夷然地接受了,只是在談起時喜歡做一個惋惜的微笑,説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當她的電影《桃花絲帕》搬上熒屏並獲得成功時,她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去成倫敦大學了。因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這一步那樣走了,也許以後都會一路走下去,雖然可能也有鮮花,也有掌聲,但不是這一種,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麼,遲來的快樂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樂,快樂得無恥,快樂得放肆,快樂得像雷雨天的閃電,糾纏淒厲地照亮整個孤島的夜空,給人的心留下那麼深刻的傷痛一般的劃痕。
但從某一方面説來,黃裳的成功其實也不能算是偶然。因為雖然在柯以這位高手的指點下,改編劇本只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可是劇本故事的寫作,其實是從黃裳在“鬼屋”裏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從黃裳懂事起,從她想學習寫作起,從她對人剛剛有了認識的時候起,那故事就已經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經陪伴她成長、並在她生命中刻下極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紅!
剝杏仁的楚紅姨娘的形象在黃裳心中是不可磨滅的,在幽閉的子裏,夜守護她的,就只有楚紅和阮玲玉兩個人,或者,準確地説是兩隻鬼。她們的故事被黃裳一次次玩味,咀嚼,傷懷,惋嘆,漸至合二為一。當她為阮玲玉度身定作寫劇本時,第一個本子就是寫的楚紅姨娘。而今,這個形象終於被搬上了屏幕,雖然演出者已經不可能是阮玲玉,可還是一樣的成功、轟動!
後來有落選影星在接受小報記者採訪時遺憾地説:“其實並不是誰演技特別好,而是那個故事本身太好了,誰出演那個角都會紅的,如果我演,只會更紅。”的確,故事實在是太悽美纏綿了——當紅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賈陳老爺看中,強娶為七姨太,從此為他一人院唱戲。可是無論她如何婉轉承歡,恪守婦道,無奈一為伶,終身為娼,成為另外六位夫人誅口伐,凌辱於舌尖之上。以至終鬱鬱寡歡,染上風寒,遂得以與醫生相識,並暗生愛慕,但因為懼怕人言可畏,絲毫不敢。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經幾次向老爺進讒,誣衊楚玉行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則藉口探楚玉病,對醫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訴醫生説楚玉名為戲子,實為子婊;連丫環傭僕們也都竊竊私語,百般詆譭…楚玉氣苦之下,病情重,漸成沉痾。醫生每來訪,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原來,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辯,一片痴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為了維持冰清玉潔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擔心自己病癒即再見不到醫生,所以不肯吃藥。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開始吐血,而老爺卻在西廂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牀前,只有醫生一人為之奔勞。鼓樂聲中,楚玉一口鮮血噴出,絲帕上點點桃花,觸目驚心,醫生急忙施救,然已迴天無數,忍不住痛哭失聲,楚玉此時已不能言,卻拼盡最後一分力氣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畫了一顆心,指指醫生,又指指自己,而後一命嗚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電影,悽豔,而緻。緻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白,每一個佈景:冒着青煙的中藥吊子和西藥瓶並列着,男人的西裝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詩詞,耶穌像和觀音台…整個矛盾而參差的時代縮在一個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變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卻是永恆的。
惟一的一個小曲是黃裳在創作中一味追求悲劇美,而柯以卻提出應當賦予主人公一定的抗爭神,認為在那樣壓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籠裏,主人公除了對愛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應該是對自由的渴望。
黃裳不解:“這是當然的,還用問嗎?她渴望愛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種表現?”但是柯以仍然堅持應該加大這一部分內容,明確主題。爭執的結果自然是黃裳無條件服從,於是又為台詞中加了些口號的東西,比如:“我恨哪,我恨這不平等的環境,我要打破這地獄!”等等。柯以看了,也覺得生硬,最後又都剪掉了。
此時的上海,颳起的原是一股“鴛鴦蝴蝶熱”所有小説影劇,無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團圓,遂每臨風灑淚,對月長吁云云。黃裳之作,卻既合了愛情悲劇的時人口味,卻又獨樹一幟,寫了一個從未開口説出的愛情故事,其悲劇只有更加強烈人。當演到七姨太楚玉無言泣血,在手帕上畫心的時候,影院裏哭聲一片,小姐太太們的手帕子濕得能擰出水來,只恨不得也立刻嘔兩口血出來,在帕上畫一顆紅心才罷。
柯以到這時候才算真正贊成了黃裳,説:“不説話也有不説話的動人之處,也好,更看出舊社會的黑暗,讓人連説話的自由都沒有了。”黃裳笑:“柯老師説話好像在發表救國講演。”柯以一愣,閉緊嘴不再説話,卻深深看了黃裳一眼。
整個放映期間,影院場場爆滿,滬上所有大小報紙影評欄,翻開來頁頁都是血紅心框着四個大字《桃花絲帕》。黃裳是想不紅都不行了,簡直紅上了天,連天都要燒破了,不得不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而這雨,又給了小報文人新的靈,撰文説這是上天在為七姨太落淚呢。
老天爺也是一位影,這點人們倒沒有想到,因為覺得新鮮,便彼此傳誦,見面就説:“看了《桃花絲帕》沒有?沒看?怎麼可能?好人的喲,天老爺都看哭了。”一時間,互贈桃花絲帕成了情人間最珍貴的禮物,當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紅絲線繡上去的,不是當真吐血畫上去的。
才女黃裳的照片同滬上最紅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報的娛樂版頭條,被稱為“最有前途的劇作家”、“滬上影壇的一顆奇葩”、“文壇耀起的一顆新星”以及其他類如“玫瑰”
“夜鶯”之類一切可以用來讚美女、尤其是聰明的女的詞彙,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黃裳身上,多得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黃家秀則完全接受不來。
“這份報紙上,喏,這一篇,‘最熾熱的一把火’,寫的是你麼?”家秀遲疑地,將一張報紙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開了名人與凡人。
黃裳則痛快地答:“當然不是我,坐在你對面的才是我。”家秀放下心來。
“這還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還是最熾熱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黃裳提醒:“柯導演幫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們要不要請他吃頓飯?”
“他…”家秀托腮沉起來。夕陽穿過荼蘼花架照在她臉上,她的嘴角帶着一絲微笑。
黃裳紅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種慢的暗紅,也不是百花齊放滿園的那種嬌滴滴的嫣紅,而是如初升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紅。
讚美和邀請幾乎要將她淹沒,報紙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來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寫作《我眼中的黃裳》,街頭巷尾到處傳播着關於她的最新消息,每個人都以能與她共進午餐為榮,導演們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們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劇本的女主角,連商場老闆也都拐彎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為他們新開的百貨公司剪綵。
和朋友一併多起來的,是親戚——黃坤也到上海來了,第一站就來拜訪姑姑黃家秀和堂妹黃裳。
黃坤到的時候是在黃昏,天已經暗下來,可是還不至於要開燈,而黃坤來了,就更不需要開燈,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亮得照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