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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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家麒的神情卻只是淡然:“你來了。怎麼也不叫他們倒茶?”家秀不悦:“我可不是來喝茶的。”
“那就是來吵架的了?”黃二爺蹺起一條腿,先發制人:“我勸你,我們家的事你少管,女孩子家東奔西跑的,有家不回,偏鬧着在外面租房子住,小心做壞了名聲,一輩子都不要想嫁出去。”
“如果嫁人的結果是像依凡這樣,一輩子不嫁也罷。”家秀反相譏。
“喲,這是怎麼説的?三小姐怎麼一大早就這麼大火氣呀?”人未至而聲先到,不消説,這是那位著名的三姨來了。蘇長裙,掐金坎肩,滿頭珠翠得好像隨時要登台做戲,才只四月天,她已經忙不迭將一柄羽團扇在前搖來蕩去“三小姐,你哥哥身體不好,生不得氣,你可…”黃家秀不待她説完,早已戟手指住她發作起來:“你給我閉嘴!你算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我?”
“管她什麼東西,你也得叫一聲嫂子!”黃家麒冷冷地打斷“家秀,打狗也要看主人。這怎麼説也是我的家,三姨太也是我的人,這屋裏有你站的地方,就有她站的地方,她想説什麼,你可擋不住。”家秀氣得臉都白了:“我説你怎麼長本事學會動手了,原來是這個東西調唆的。好,我今天就當着你這個主人打回狗給你看一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眼看着就要動起手來,趙依凡忙上前按住小姑:“家秀,這不是吵架的事,今天要你來,本來是説你侄女的事兒。可是現在我想告訴你,咱們有做朋友的情,可是沒有做親戚的緣分,我已經決定了,要同你哥哥離婚。”
“離婚?你想都不要想!”黃家麒咆哮“你鬧出國,鬧留學,鬧了多少笑話?我沒有同你計較,你倒得意起來了,越發不知天高地厚,想離婚?哼,我不簽字,看你怎麼離,你就算離得了這個家,也一輩子給我揹着黃太太的名義,別想再嫁!”黃家秀不認識地看着哥哥,想不出這當年出了名的風才子怎可以淪落至此,口角態度一如市井無賴。
再看趙依凡,她似乎對此種無賴行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猛回頭,冷冷地望住丈夫,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你不簽字,我就告你!”無論黃二爺怎麼樣的不情願,婚還是照離了,因為依凡請的是一位留英律師,不僅有最好的口才,還有極高的地位。他對二爺説:據趙依凡臉上的青傷和黃家秀的佐證,二爺的行為已經構成犯罪。如果他不肯簽字離婚,那麼就要當庭為自己待婦女的罪責進行答辯求恕。
而二爺是絕不肯拋頭面丟人現眼的,於是只有答應簽訂分居手續,但正式離婚,是一直拖到三四年後才辦理完畢,成為黃家家族史上的第一次離婚壯舉。
對於這件事,二爺其後的自嘲説法是:“算什麼呢?已經這樣了,拖下去大家沒意思。再説,溥儀爺不是也同文繡娘娘離婚了嗎?”好像他的離婚是一種配合,是上行下效,對前朝的最後一次跟進。
他既然把離婚提升到了一個這樣的高度,別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説什麼了。留在北京的大伯黃家風同太太黃李氏每每議論起這件事來,便悻悻道:“説老二荒唐,還屬這次最出圈兒,倒是幸虧分了家,不然連我面上也不好看。”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後話。在當時,黃家風卻是強烈反對的,烈的程度甚至比黃家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將北京碩果僅存的所有黃姓家族的人都召集起來,連七十多歲的太叔公也不放過,又專程派人到上海接了黃家麒一家來,全部都安排住在黃府老宅,寧可賠上吃喝也要把這件事審理清楚。
黃裳姐弟當年離京的時候只有三四歲,都還是不知好歹的年紀,如今隔了四年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覺似是而非,印象十分含糊,好像隔了一再來的燕子,覺如初次見,卻是舊相識。
老宅裏的亭台樓閣統統飛檐鬥角,雕樑畫棟,因其雕刻緻華美如繡花,本地人送個雅號叫做“繡花樓”以前黃二爺住在這裏的時候,常喜歡在家裏叫堂會,到今天黃裳一踏進這繡花樓來,耳邊彷彿還聽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鼓點子聲。
但自分家後,多處庭院空置,閒草叢生,盛況已不復當年,多了分荒涼衰敗的意味,過去園中種滿玉蘭、海棠、牡丹,取其“玉堂富貴”之意,黃裳四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為牡丹剪枝捉蟲,然而如今只存活了玉蘭,開着一樹碩大無葉的白花,只有更見寂寞。黃帝還在草叢裏發現一隻野兔,大呼小叫地追了許久,直追得黃家風的臉也不好看起來。
舊時黃二爺一家居住的後跨院被重新收拾出來,但只得兩間主卧室,一間給二爺,一間給依凡和家秀。黃裳姐弟,則跟着黃老大的孩子住。
黃家風共有三個兒女,大兒子黃乾是庶出,由姨太太在小公館裏生了抱回黃家來養的,自小跟着黃李氏喊娘,對自己的親孃反而陌生,現正留洋本,擇定明年回國,要娶肅親王側妃的十七格格過門,連黃道吉也定下了,就是明年節;大女兒黃坤、小女兒黃鐘都是大太太黃李氏所生,今年一個十八歲,一個十歲,也都訂了娃娃親,只等在家養到一定年月,便嫁去婆家的。黃坤的婆家姓陶,祖上和黃家老爺子同殿稱臣的,現居大連,同黃坤訂親的是陶家老五,現和黃乾一起去了本,約好明年一道回來成親的;黃鐘的婆家姓畢,開綢緞莊的,雖然名頭沒另外兩家響亮,卻是殷實人家。
故而黃家風躊躇滿志,逢人説起他的三個兒女便道:“《紅樓夢》裏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齊,不作數的;我這三個兒女他結了親,個個非富則貴,四家子的力量團結起來,才真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兒女都是自己的一盤高利貸賬目,只等他放出去,不愁不連本帶利收回來,包賺不賠。
反觀二弟黃家麒的子女,黃裳是個女孩子,雖然聰明,卻生倔犟,又疏於母親管教,養成一種自行其是的怪脾氣;而黃帝天生的少爺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諾諾,看着就不像有什麼大出息的樣子。因此黃家風越發覺得自己對二弟有責任,離婚與否,關乎黃家氣數大事,不可輕忽的。
照黃李氏的安排,原説黃鐘住到黃坤的房間去,黃裳領着弟弟住在黃鐘的屋裏。可是到了晚上,黃鐘怎麼也不肯回房,鬧着説要給黃帝講故事,要講足“一千零一夜”於是只好臨時安排黃裳跟黃坤睡了。
黃坤是個漂亮的女子,因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學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夠時髦夠文明。她一直覺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調錯了位置,應該他們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個多麼絢麗的城市啊,一切最人的誘惑都集中在那裏了:長着四隻腳的浴盆,留聲機,上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電燙捲髮,賽璐珞的梳子,生髮水,冰淇淋和油蛋糕,還有比京城名旦還要紅的電影明星…聽説那裏的男人也是擦着香水的,女人的妝也不像京裏那樣一味的紅,而是擦得雪白,白裏又透着粉,眉描得細細的,彎在眼睛上,像兩隻月牙兒…卸妝梳頭的時候,黃坤對黃裳説:“你媽媽的頭型漂亮的。”言下十分羨慕。
黃裳原本同這個堂姐很隔閡,但是聽到她稱讚自己的母親,便不由地親近起來,驕傲地説:“她彈鋼琴的樣子才好看。”於是兩人攀談起來,主題一直扣着穿戴打扮不放。黃裳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於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為談的是自己母親,觀察格外仔細,興致便也盎然,從母親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細細地説給堂姐。
黃坤聽得十分仔細,時不時打斷話頭詢問一兩個細節,諸如那香水是什麼牌子的“馬愛疙瘩”(mygod)是什麼意思等等。為了表示回報的意思,也為了增加談興,她翻出了許多零食,攛掇着黃裳邊吃邊説;又帶黃裳溜進父親的書房,偷了一大摞黃裳想要的書籍出來,有本據説專門寫來影官場人物的小説《孽海花》,説是黃家的祖先也在裏面,黃裳如獲至寶,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對贈書恩人傾心以報。
而另一間,黃鐘和黃帝玩得也是熱火朝天。黃鐘在家裏年齡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來歲,平時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出來,又長得大眼睛小嘴巴,畫片裏洋娃娃一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疼愛他才好。又見這位弟弟年齡雖小,見識卻多,常常在上海大醫院裏出出進進的,連外國大夫也見過,更覺驚奇,便向他學習醫生聽診、護士打針這些學問,兩個人一個裝病人一個裝大夫玩起看病遊戲來,只覺比過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審這天,那種祥和友愛的氣氛突然就不見了。
家審安排在祠堂進行。烏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着數不清的牌位,都是黃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靈位還在,像一隻只冷眼,監視着活着的人——自己的路已經到了頭,可是後輩的路還長,但終點不過是這祠堂,遠兜遠轉,總得走回來,跑不了。
一排排的靈位前面,坐着已經半死的黃家老太太黃陳秀鳳,原本是極厲害的一個人物,可是前幾年得了一場中風,如今已經半身不遂,人的魂兒是早已歸位到祠堂中來了,體卻還賴在世上,給兒子虛張聲勢地助着威。
黃老太太旁邊,坐着太叔公,也已經年逾古稀的人了,從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隻泥金紫砂茶壺,嘴對嘴兒呼嚕着,喝一口便咳幾聲,人嘴和壺嘴卻始終沒離開過,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隻茶壺還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鴉鴉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黃家人,連黃鐘黃帝幾個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單命趙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鐵青着臉説:“要審我,除非法庭上見,你們沒有資格私設公堂。”黃家風的子黃李氏先叫起來:“老太太,太叔公,你們聽聽,聽聽這説的是什麼話?連黃家的祖宗也不認了!這裏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頭也不磕一個,禮也不行一個,進了祠堂門還這麼趾高氣揚的,我倒不懂了,這是誰家的規矩?咱們黃家媳婦兒裏面,可沒有一個這樣的。”老太太黃陳秀鳳自然是不會説話的,太叔公也只是對着壺嘴兒嗚嚕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聽沒聽清誰也説不上,而黃李氏卻已經拿腔作勢地叫起來:“太叔公,您説啥?叫家風做主?也是,他是咱們黃家長門長孫,現在這裏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該跟老輩人學着當家主事兒了。要是他説得不對做得不妥,你們再在一旁指點着。”到了這會兒黃家秀才明白,原來黃老大處理老二離婚案是虛,要藉着這個由頭重振家威、爭族長的名頭才是實。前幾年,因為苛扣古書、分家不公的事,族裏人傳得沸沸揚揚,説他欺負幼弟,使離家,於大房名上頗不好聽,如今,黃家風是專門報這一箭之仇,順便向人們表白一番,他這個當大哥的,並非一心為了自己,族裏有事,他還是熱心參與,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聲,閒閒地問:“那麼大哥説説,這件事兒您倒要怎樣處理呀?”黃家風見問,先不慌不忙地撣撣袍膝,又端起八寶蓋碗茶來,用茶蓋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葉,這才緩緩説:“三妹這樣問,自然是有意見,倒不妨先説説看,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也都是別人家的事兒,是二哥和二嫂兩口子的事兒,依我説,不論是我還是大哥,都是外人,沒什麼理由對人家夫倆説三道四。大哥看呢?”黃家風想不到家秀居然這樣立場分明,一時倒不好駁回,只“哼哼”兩聲,卻拿眼睛看着周圍人。
又是黃李氏先得了令,趕緊聲援:“妹子這話説得不妥了,怎麼是攙和人家的事兒呢?這可是黃家的事。是黃家的事,就要由黃家人來做主,這裏坐着的,都是黃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們小倆口關起門來吵吵鬧鬧呢,只要不出了格兒,都算他們自己家的事兒,我們是犯不着説三道四;可是現在他們鬧到要離婚啊,離婚?咱們黃家祖祖輩輩誰聽説過?這趙家的姑娘進了黃家的門兒,就是黃家的媳婦兒,生是黃家人死是黃家鬼,怎麼竟要離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臉都丟盡了?”黃李氏這裏羅羅嗦嗦只管説了一車的話,那裏趙依凡早已忍無可忍,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説:“我沒有丟任何人的臉,丟臉的,是那些大煙、逛窯子、當本狗、賺無良錢、沒心沒肺沒廉恥沒原則的敗家子兒。”黃家風的臉猛地煞白了,頃刻轉為血紅。這大鴉、逛窯子還好説,旗人子弟哪個沒有點花草癖好?可是這當本狗、賺無良錢,卻避無可避、明白無誤,獨獨指的是他一個了,因為前不久他剛剛接了差使,在本駐京大使館裏做個文官兒,負責翻譯聯絡之務。那時距離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還差着三年,全民抗尚未開始,但本人對中國的侵略企圖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為清貴後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國政府出任官職也不情願的,更何況給本人做事?説什麼也要被人瞧不起。趙依凡的話,可謂正中要害,黃家風猛地一拍桌子:“什麼話?反了!反了!家麒,你怎麼説?”黃家麒無所謂地看着這場鬧劇,雖然他才該是劇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卻有一種奇怪的覺,彷彿一切與他無關。無論離不離都好,他只希望人們趕緊放開他,讓他去一筒。這個早晨已經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實在想念那煙燈那煙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適。另一面,他自小受這個大哥管制,如今看他當眾擺足了威風,卻又丟足了面子,心裏未嘗沒有一種痛快的覺。因此只模稜兩可地説:“大哥説,大哥看吧。”而黃帝已經被那驚堂木般的一拍嚇住了,忽然“哇”一聲啼哭起來,林媽忙忙捂住他嘴:“少爺別哭,小帝別哭,大人説事兒呢。”黃帝卻已經奔跑過來拉住媽媽:“媽媽我怕,我們走吧,我想吃松子糖。”於是這場氣氛莊嚴的家審便在小少爺黃帝關於松子糖的哭鬧聲中虎頭蛇尾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