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黃家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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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瑪利亞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聳的西式建築裏,同聖約翰大學附中一樣,同屬當時滬上最著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環境幽雅,學生也優雅,個個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國規矩裏的“笑不齒,裙必過膝”還要嚴格執行美國宗教教育的清規戒律,早晚祈禱,定期懺悔。
有人形容説:“在聖瑪利亞女中裏,是一隻雄蒼蠅也看不到的。”但是另一面,女孩子們被訓練得如此循規蹈矩,卻不過是為了將來可以嫁到一個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為在他們的課程表裏,除了天文和物理,還有烹飪和剪裁。
而能夠就讀聖瑪利亞女中的學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則貴,她們當然不是為了到這裏來學習一技之長,以備將來貢獻於社會的,那就自然只有貢獻給家庭了。所以同時她們還要學習禮儀,着裝,吃西餐,跳際舞,甚至怎樣做好一個宴會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男人,包括學習怎樣拒絕男人。
所以又有一種説法是:“聖瑪利亞女中的文憑,就是女兒最好的陪嫁品了。”但無論如何,這裏是向以管理嚴格治學嚴謹而出了名的。因為忍受不了校規的苛刻和功課的重壓,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學生中途退學的情形。而黃裳卻能夠始終如一,年年奪冠,獲取校方頒發的獎學金。
黃裳得以順利地升學,是趙依凡和黃家秀努力周旋的結果。
6年前,趙依凡兩袖清風地離開了黃家,惟一的條件就是要求黃家麒一定要送女兒進最好的西式學校,並負責一切教育費用。然後,就又在一個雨霏微的早晨再次離開了家,不久更離了國。
走之前,黃家麒卻又留戀起來,來到家秀門上求依凡迴心,説:“我知道你恨我大煙蓄姨太太,我以後都改了便是。”然而依凡已經心灰意冷,決絕地道:“結婚十幾年,我聽你發這些宏願也不知聽了多少次,可是你總未當真改過。一個女人的愛中,總要有幾分敬的成分在內,然而積月累地,你早已消耗盡了我對你的最後一分尊重。我們分開,是兩個人的解,綁在一起,卻是一塊兒下沉,誰也活不成。”這話説得太過刻薄絕情,黃家麒恨她在妹子面前不給自己留半分情面,發起狠來:“好,我就看你怎麼飛得天高地遠,有本事,一輩子不要回來。”一甩手走了,從此連家秀也生分起來。
家秀不免替依凡擔心,着淚問:“你為了儘快離婚,連贍養費也不要,以後可怎樣生活呢?”依凡答:“賣古董。”接着她説“我們的家庭出身是我最痛恨的桎梏,可是我也只有藉助它的餘蔭來過活。”所以依凡一生都不快樂。
因為她總是與自己不喜歡的人事打道,本她自己就是來自她所不喜歡的世界,並始終生活在其中的。即使她去了外國,遠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於她的血之中,到老,到死,永遠不肯放過她。
後來黃裳每回憶到這一段,就替母親不值。
因為她親眼看到三姨太離開家時,是怎樣成箱成櫃地搬走家產的。
可是父親説,那是休,同離婚不同,是要補償,要付贍養金的。
這使黃裳益發糊塗,難道休是比離婚更光榮的一回事麼?或者妾的地位比之原配正還要尊貴?
但有一點她是篤定的,那就是母親犧牲了許多,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母親在臨走之前,辦妥黃裳所有的入學手續,並親手將她領進高小學堂。以後多年間,每每來信,總要詢問有關黃裳的升學事宜。
本來黃家麒最終到底肯不肯拿出這一筆錢來,大家心裏都沒有把握。姑姑家秀不止一次對她説:“為了你,我有時真想嫁人算了,嫁個闊佬,好讓他拿一筆學費出來。”但是不久黃孫聯姻的事情提到議程上來,黃家麒既要再娶,便不由對前多少有一點愧疚,也巴不得女兒離開家遠遠的,這才痛快答應了黃裳就讀昂貴的寄宿學校聖瑪利亞女中。
黃裳知道機會來之不易,力自己要發奮圖強。教英語的摩訶修女每每提到她,總是説:“絲黃真是上帝的傑作,是我見過的最潔白的羔羊。”可那又怎麼樣呢?當年私塾先生也對自己讚不絕口的,可是自己當不了女狀元;如今這“最潔白的羔羊”的美麗稱號對自己有什麼幫助嗎?她還不是照舊被同學瞧不起?
只為,在這所著名的貴族學校裏,她卻連一身真正屬於自己的衣服也沒有。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繼母孫佩藍賞賜的、自己做姑娘時代的舊衣裳,肥大而過時,像一件件情味曖昧的準古董。説新自是不新,説舊卻又不夠舊,無論怎樣滾金線打絲絛,只是令人覺得土,覺得尷尬。而且因為壓在箱底裏有了年代,整個浸着一種不去的樟腦味,在那樣青澀初開的年代裏,更加使一個少女無地自容。
有一年冬天,崔媽不知哪裏得了兩隻蛾繭,隨手給了黃裳做玩具。黃裳因聽説絲綢這種東西便是自蠶絲化來的,倒也有些興趣,拿着玩了一會兒,便順手收進箱子裏。每次開箱子取換衣服時,看到兩隻繭,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蓋蓋上,也就轉身忘了。誰知到了隔年天,一剛剛打開箱蓋來,忽地飛出兩隻蛾子來,撲楞楞直撞到臉上去,驚得她一跤跌倒,叫出聲來。崔媽連忙開了窗户,將巾又撲又趕地,引那兩隻蛾飛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滿了蛾身的鱗粉,東一搭西一搭,灰撲撲絨絨,看在眼中,有種説不出的膩味。
從那以後,黃裳每每想起那些壓在箱底的繼母的舊衣,便會想起那兩隻蛾子來,只覺身上到處都沾了灰蛾的粉塵,黏膩的,污穢的,十分令人不快。
後來黃裳經濟自主後養成奇異的戀衣癖,喜歡自己設計衣裳,並且務求穿得奇裝異服、路人瞠目才罷。也許,就是因為那時被穿衣問題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後遺症。
説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於黃家麒新娶的太太孫佩藍的能耐。
按説佩藍女士也是名門之後,樣子也還時髦利,大方臉,削下巴,很乾淨利落的一個人,可是聞説脾氣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幾了還待字閨中。可是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於下嫁,一來二去地,便給二爺做了填房。
據孫佩藍後來説,那是聽了媒人的調唆,是欺騙。原本不知道黃家人口有那樣麻煩羅嗦的,要不,才不肯輕易進門。
媒人是怎樣“欺騙”孫佩藍的黃裳並不知道,可是媒人對父親黃家麒的那一番説辭卻是由保姆崔媽一五一十地重複了給她聽——“説是相貌好學問好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説一定要嫁個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勢利,這才耽擱了。聽説了你父親的才名,十分羨慕,認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託人寫了帖子來。你知道老爺的脾氣,最聽不得三句好話,當時就眉開眼笑地,説蒙千金不棄,泰山抬愛,小侄哪有謙遜之禮,自是一切全憑泰山主持。哎小姐,這泰山是誰?可是當地的響亮人物?老爺對他好生敬重的。”説得黃裳笑起來。頃刻卻又煩惱不已。關於後母的種種傳説她從中外故事裏都讀到了不少,沒想到終有一天這故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做了故事中那受苦受難的女主角。她把這掛慮對姑姑説了,姑姑也無法,只勸説:“那是大人的事,總不成叫你父親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裏沒個女人也不成話。”黃裳想説,怎麼沒女人,家裏不是還有兩個姨嗎?可是她終究沒問。雖然不大清晰,可是她也多少知道點,姨太太是不能算人的,同傭人、同家裏的汽車一樣,都只是一種需要,一種排場。
後來孫佩藍進了門,第一件事便是重申秩序,建立聲威。自己端坐在大堂裏,召集了全家老小,命令全體跪着聽訓,長篇大論地説:“以前這家裏沒個主事的,由得你們作威作福,沒大沒小,把少爺小姐都帶得沒了規矩。這都不去説他了,實在是沒人管教。但是現在,既然有我在這裏,斷乎不許再有烏七八糟的事情發生。有誰眼中沒有主子,不要説是有頭臉的管家姆媽,就是三五代的老人,也都説不得了,統統該罰則罰,到時候可不要説我不敬老不給面子,別以為我是新進門的就拉不下臉來。”下人們吃了新的下馬威,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崔媽和林媽私下裏小聲嘀咕:“以前只道太太厲害,現在才知道太太其實是傻,一味兒地講究什麼文明秩序,恨不得手把手兒給每個人上課教字。看看這一位,那是實打實地搶權,説動手就動手,説攆人就攆人的,哪裏用得到講?”從此黃裳姐弟便跟着遭起殃來,隔三岔五地被挑個錯兒罰飯罰站的。黃裳雖然自小母親不在身邊,可也是呼奴喚婢錦衣玉食地長大,何時受過這樣的苦楚,又生倔犟不服輸的,免不了便同繼母時有口角。孫佩藍以她不尊長輩為由,動輒請出家法來,大行教育之功。黃家麒因是新婚燕爾,正同新夫人如膠似漆的,又聽她説“我新進門,若是不早早立下規矩來,以後這繼母難為,就更沒站腳的地兒了”便一切都她做主,哪裏管得了兒女死活。
一次黃裳學校裏要做手工,向孫佩藍討白布白線。孫佩藍老大不情願地嘟噥着:“念得個洋學校,又貴又羅嗦,不好好講學問,倒要學什麼針線。要學針線,家裏女傭不有的是,哪個指點不得,還用到外國學堂裏去學?”取了一塊縫抹布打補丁用的白布和一卷縫被褥的白線出來。
黃裳搖頭,另要取細白布細白線,孫佩藍火了:“細白布?細白布是上好的東西,要做衣服來穿的,是給你當抹布學針線糟蹋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要用什麼細白布?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有的用已經不錯了,你看看那貧苦人家,白布的衣服不知道有沒有一件兩件,你倒想拿細白布來做手工?整天在學堂裏學來學去,難不成學的就是糟蹋東西?!”黃裳饒是細布沒討到,倒捱了一頓罵,回到學校裏,因為布線不襯手,手工難免比別人,被嬤嬤翻得好大白眼,又被周圍同學笑。從此便同繼母更加生分起來,躲在學校裏能不回家便儘量不回來,打不起躲得起,只不同孫佩藍照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