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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畜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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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秀次切腹,是在文祿四年七月十五巳時,在場的有福島正則、福原左馬助、池田伊予守等人。儘管木食上人再次提出免秀次一死,可三人都不敢輕應。人人都擺出一副堅信“太閣決定難以改變”之態。他們只是答應,在回去覆命時,會把秀次的遺言——切腹乃是為自己的不孝向太閣賠罪,絕非承認謀反——原封不動地轉達給太閣。

正好是盂蘭盆節,據説萬千靈魂今都會從靈界到人間拜親訪友,可就在這樣的子,秀次卻要奔赴黃泉。至於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伴作三個侍童,無論秀次如何規勸,他們也決意殉死,結果,三人都先行一步踏上了黃泉路。

“那好。等親眼看着你們上路之後,我再走。他們為我做法事時,你們的靈魂也會得到超。放心去吧。”秀次話音剛落,山本主殿第一個把匕首刺入腹部。他今年才十九,所用的匕首亦是秀次賞的國吉刀。他從容地在腹部劃出一個十字,用右手把五臟六腑全抓了出來。這是他在發瀉心中的不滿和怒氣。秀次手起刀落,山本的頭顱滾落在地。

接下來為山田三十郎。他恭恭敬敬從秀次手中接過九寸八分長的名刀厚藤四郎,對着手握血刀的秀次淡然一笑,猛地把刀刺進腹中。他也十九歲,爭強好勝不亞於主殿,可他不想像主殿一樣憤然離去,而是面帶微笑。秀次立刻把他的頭顱砍了下來。

第三個切腹的是不破伴作。伴作才十七,號稱天下第一美少年。他的上半身肌膚白皙嬌,甚至讓人將他疑為女子。大家都不忍地移開了目光。

“我會永遠和大人在一起。”伴作抬頭望着秀次。匕首已深深刺進左,他的視線還是沒從秀次身上移開。他面不改,輕鬆將匕首從左慢慢劃至纖纖細右側,靜靜等待秀次為他介錯。

秀次眼裏噴出憤怒的火焰。

“你去吧,伴作!”細長的刀第三次揮起,伴作的首級落下。秀次終究是一員猛將,手起刀落,面不改。但親手為自己寵愛的三個侍童介錯,令他終於控制不住情。看到滿地鮮血,他的滿腔憤怒洶湧而出。

“我親自為三名侍童介錯,是因為不想讓他們帶着憤怒離開人世。但誰也無法壓制他們的憤怒!淡路,你給我介錯!”

“遵命!”大概是擔心照此下去,自己會失態,秀次決定第四個切腹。他右手拿一把一尺三寸的正宗刀,刺入腹部。

周圍傳來陣陣蟬鳴,彷彿在誦經。並排坐於末席的僧人不約而同閉上眼睛,捻起念珠。匕首似也刺入人的靈魂深處。然而,這只是一個武士的歸宿,就像水往低處一樣簡單自然。

匕首往下切時,秀次心中一動,甚至也想把自己的腸子抓出來,摔到呆坐在面前的三個人臉上,若如此,不知正則會是什麼表情?可轉念一想,人將死,這又何苦!他遂猛地將匕首從左腹劃到右

“且等!我還沒切十字!”雀部淡路守正要舉刀為他介錯,秀次大喝一聲。

雀部淡路守臉上全是汗水與淚水。單純暴、為人卻不錯的秀次最終沒能自在生活,只是太閣手中的一個玩偶…他能隨心所的,大概只有切腹一事了。

“呔!”淡路大喊一聲,手起刀落,一切都結束了——秀次的首級骨碌滾下。

“對不住了!”淡路連凌亂的頭髮都沒理一下,徑直在旁邊坐下,去了上身衣服。既然可悲的主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他只想儘快了斷一生。

“為了天下,您受累了。”他淡淡道“人啊,只要活在世上,無論是誰,註定一生勞苦。”他在諷刺,在嘲笑,同時也是安自己。

淡路把長刀扔到地上,慢慢拔出一尺三寸的平作刀,使勁進腹部。由於用力過猛,刀把後背刺穿,出刀尖。他的臉扭曲不已,拔出刀架在脖子上,微笑着喊了一聲,頭顱滾落而下,端端正正落在膝上,彷彿炫耀似的朝着大家。人們全呆住了。據説,看到這情景,有人當晚便發起燒來。

雀部淡路守死後,此前一直低頭不語的隆西堂緩緩抬起頭,忽然冒出這麼一句:“這些人的屍骨,請給隆西堂收拾吧。”三個驗屍官一時未聽明他的意思,竟無一人應聲。

“這些屍骨請由在下來收拾。”隆西堂又説了一遍。池田伊予守忙斥責道:“休要胡言亂語!這是寺院。你不要忘了,我們三人乃是奉命而來。”

“他們的屍骨,還要以罪人之名收拾嗎?”

“問這些做甚?”

“唉!在下也將隨關白而去。後死之人有責任把真相告訴先死之人。”説罷,隆西堂猛轉向伊予守。伊予守訝然回頭看了一眼福島正則,正則道:“你説得不無道理。木食上人會處理,你放心隨關白去吧。”

“那麼,我去了…”隆西堂緩緩掉上身的衣裳,掃視室內一圈。

“大家都那麼勇敢,我也沒有別的死法了,看來還是先死為好。”説着,這個知名的善辯之人用短刀抵住腹部“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終於放心了。你們今後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人都會死,神佛很公平,把死賜給每一個人。不知神佛究竟會賜予你們這些人什麼死法。太閣、左衞門大夫、左馬助大人、伊予守…”隆西堂邊説邊把短刀拉到腹部右側,強忍痛苦笑了起來“哈哈…果然還是先死好啊…”他倏地把刀拔出,在脖子上使勁一劃。血柱噴湧,隆西堂遂趴倒在地,斷了氣。

眾人凝視着眼前的屍體,不有些駭然。每人都會死——這分明是詛咒,是嘲笑。

“一切都了結了。把上人叫來。”半晌,正則才如夢初醒。大殿周圍忽然人聲嘈雜,人們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這場面了。蟬鳴聲淹沒了整個高野山…

德川家康再次從江户進京,已是秀次自盡後第九,文祿四年七月二十四。此時豐臣秀吉已異常殘酷地把秀次的家臣一個個處死。木村常陸介在茨木切腹,其子志摩介則逃亡到京城的北山,在得知其父死訊後,到寺町的正行寺自盡。熊谷大膳於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備後守在四條院的大雲院死去,阿波木工頭則於東山自裁——秀次的夢完全破滅。

秀吉如此殘酷地處理此事,讓人深不可思議。可一開始,家康父子便已猜測到了這樣的結局。

秀吉其實也十分不安,他怕秀次的怨恨轉移到愛子秀賴的身上。為了擺此種不安,只好把網撒得更大。此種罪惡與不安成了惡循環。以前的秀吉,光明磊落,懷坦蕩,可現在,他完全被疑心俘虜。他不僅撒下懲罰的大網,還嚴令天下大名寫下誓書,向秀賴表忠。增田長盛、石田三成等人最先遞了誓書,接下來是德川家康、利輝元、小早川隆景、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等人,不管他們是否同意,秀吉都迫他們寫下保證:“向豐臣嗣子秀賴終生盡忠,永不變心。”此時秀賴還只是一個被秀吉抱在膝上、咿呀學語的嬰孩,可是因為他,無數人的鮮血已經成了河。秀次的側室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由於幫着關白把黃金送到宮裏,被放到越後;伊達政宗、宗義智由於頻繁出入關白官邸,也差點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