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18紀曉嵐詠詩驚四座富國舅念恩贈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紀昀攙不得、扶不得,又覺受不得,偏被傅恆拽定了,掙不動躲不得,臊得黑臉紅透,結結巴巴説道:“這…這怎麼使得?學生…夫人快請起,不要折殺了學生…”棠兒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説道:“先生鴻才河瀉,老爺回來常常説起的。今多虧了先生救了娘娘鳳駕。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禮拜的道理呢?”正説着,老王頭過來,稟道:“老爺太太,都預備齊了!”

“哦,是這樣。”傅恆滿面笑容地將手一讓,説道:“倉促之間,聊備菲酌,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錢度他們從軍的從軍,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張揚,我只叫了王文韶、莊有恭,還有敦、敦誠二位皇叔。還有個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們一隊里人,陪着一處樂樂耍子。”這就是説,一桌席面請了兩個狀元,還有兩個皇室親貴!紀昀覺得頭有些發暈,已帶了點“醉”意。這些人在翰林院、國子監和宗學裏都是常見的,自己傲不大兜搭,別人也都不是等閒之輩,也難屈就。想不到傅恆一張帖子都請了來,而且是來“陪”自己的!

胡思亂想間已走了進來,但見軟紅珠簾,廊間庭邊站滿了妙齡女郎,紗帳燭影間綽綽約約,皆是佳麗絕。傅恆見他傻子似的,莞爾一笑,卻沒説什麼,帶着他徑至後廳。王文韶、莊有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見他們進來,一齊站起身來。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原是紀昀的頂頭上司,今一改面目,半點矜持之也沒有,搶先過來拉手道:“曉嵐一一你這傢伙,什麼事情要麼不作,一作就嚇人一跳!我説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兒——原來你通醫道!怎麼我在楓晚亭着涼,燒得那樣厲害,你就不伸手診治一下,害得我頭疼了五六天!”一邊説,一邊就笑。莊有恭是從河工上被找來的,他和紀昀不,只微笑着站在桌前。敦好奇地看着紀昀。他聽説過紀昀元旦朝會和乾隆對詩的故事,以為不過才思捷而已;聽説了今天的事,也不油然生出親近之情。敦誠在旁笑道:“紀公給文韶公治打呃兒,我是親眼見的。那是掌院學士給新進來的翰林講課,題目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了涼風,講着講着就打起呃兒,那詞兒聽着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乃是人慾——呃!存天理,呃!呃!滅人慾,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唐武則天——呃!曾召見——呃!僧神秀,問及:“爾為一一呃!大德高僧,見了女人——呃!動不動心?”神秀回説:“和尚——呃!已修成——呃!羅漢果,見——呃!紅粉如骷髏…”’曉嵐這時候兒走上講壇,不知在文韶公耳前咕噥了幾句什麼話,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兒了——曉嵐,你説了些什麼話呢,今兒就近兒領教!”經他這麼繪聲繪地介紹,眾人紛紛附和,要紀昀揭謎。紀昀笑道:“我説:‘外頭劉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人蔘劾您一本,説你挾遊西山,宣潭柘寺,是個假道學——延清不想貿然上奏,先來問問。’文韶公吃一驚,也就不再打呃兒了。”敦誠連説帶比畫,學着王文韶説話的樣子——一隻手捻着辮梢,另一手輕輕撫着八字髭鬚,打一個“呃”兒身子聳動一下,一臉的苦笑,無可奈何。眾人見他學得畢肖,都笑得前仰後合。敦誠卻因為摹仿王文韶太認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現世現報地也打起呃兒,打得又響又脆。棠兒親自帶着個丫頭端着酒具進來,早已聽見前頭的話,笑得別轉了臉;侍立的丫頭們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掩着嘴。王文韶口,笑指着敦誠道:“該該!佛設犁舌獄正為斯人!真正是加減乘除絲毫不!”敦誠只是呃着,回不出話來。倒是紀昀見他難受,從筵桌上撿了一瓣生蒜在他的口中,説:“使勁嚼,不要怕辣,這就好了。”立時也就止住了。傅恆問:“怎麼不見小七子?”

“爺,奴才在這呢!”小七子就在外間廊下立着侍候,一步跨進來呵着回道:“去歪脖槐樹請曹爺的小阮子回來了,曹雪芹今兒從宗學出來就沒回家。芳卿姑娘説被怡王爺請了去喝酒寫字兒,今晚未必回來呢!”棠兒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門,怕我們灌傷了曹爺。這芳卿也是的,上門越來越稀了。”傅恆心裏也覺掃興,卻笑道:“改再來,我狠狠罰雪芹!上次康兒百,他就逃席,跑了和尚還跑了廟不成?我把《紅樓夢》編了‘十二金釵曲’,叫他來聽聽,就忙得沒有一點空兒。我就最怕文人學了李青蓮的固窮相。”説着,眾人一一安席。敦忙着替曹雪芹圓場,説道:“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兒我去西山曹家還見了他。芳卿指着請帖直埋怨,在宗學還不如在家糊風箏。月例銀子領丟了家裏,天天外頭野着吃酒。柴要買,米麪要買,房子漏雨得修。我一個女人能辦了這些事?——她着個孩子,苦巴拉腳的,也真是難…”他沒説完,眾人已在鬧着要見福康安,棠兒高興得容光煥發,叫媽子抱了出來,親自逗着孩子:“這是紀伯伯,莊伯伯,王伯伯——這是兩個叔爺!幾時你會請安呢?好寶貝兒…”福康安裹在綾羅襁褓裏,穿着洗得乾乾淨淨的百家衣,腦袋晃來晃去,粉都都、白生生的臉上一雙大眼,漆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用詫異和好奇的目光,隨着母親的指點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時踢一下小腳。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恰巧王文韶過來逗他,翹起的小雞雞“刺”地一泡,刺得王文韶一頭一臉。在眾人鬨笑聲中媽子得意洋洋地抱着出去了。

“上次世兄過百,曉嵐沒來湊熱鬧。”王文韶道“你是咱們翰林院才思最捷的,要補一首賀詩。不然罰酒三鬥!”紀昀經這一陣熱鬧,早將“拘泥”二字丟了爪哇國。王文韶這一説正搔到癢處,遂笑道:“如此簪纓之家,富而好禮之族,紀昀還是第一次領略其風。六爺既生貴子,我豈能無詩相賀?”傅恆便一迭連聲催要文房四寶。棠兒輕舒皓腕,便在端硯中仔細磨墨。莊有恭笑道:“你是個有急才的,皺着眉想什麼?那些陳腐俗套,諒你也拿不出手,我們也聽厭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創新之作!”紀昀道:“這可難住我了,萬一我犯了口孽呢?”傅恆在卷案上展着宣紙,笑着對棠兒道:“你聽聽,曉嵐説怕傷了人——他是個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齋志異》他借去看,還看不上呢!”棠兒也甚喜歡紀昀豁達朗,笑道:“我雖不懂詩,也知道詩由心出。紀先生怎麼會傷了我們——再説,你是我們恩人,犯我們句口孽也承當了。”

“既如此,紀昀就放肆了。”紀昀笑着自斟一杯“國”地仰臉飲了,提起筆來向那紙上寫道:這個婆娘不是人,極神一筆顏書,個個都有茶碗來大。

眾人不驚駭相顧。王文韶看一眼臉蒼白的棠兒,囁嚅道:“這…這…這也太…”

“沒幹系。”傅恆臉上笑容未退,心中暗驚此人膽量,口中卻道:“請紀兄接着寫。”紀昀也不言聲,從容又寫,卻是:九天仙女下凡塵。

“好!”敦誠頭一個靈醒過來,擊節喝彩:“這個案翻得妙,翻得驟,翻得新!”眾人懸着的心鬆下來,皆大歡喜,爆發出一陣鬨堂大笑,莊有恭道:“這確是口孽詩,也真虧了你想——出語驚人,驚破人的膽——你要嚇死我了!”説着第三句又寫出來了,仍是駭人之筆:福康安兒要作賊,此刻眾人知他手段,不再驚懼了,譁笑着紛紛説道:“你小心下地獄!”

“真真獨出心裁!”

“看你這傢伙怎麼翻案!”

“當了‘賊’,這個這個…這還怎麼轉圜?”

“噓——又寫了!”眾人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枝筆,仍是那樣從容,緩緩地一筆又一筆寫出:偷來蟠桃奉至親!眾目睽睽之中,紀昀小心地揭起紙來,吹了吹墨,與那三聯並排晾在條桌上,笑問:“如何?”

“妙!”敦誠頭一個鼓掌大笑稱奇。眾人紛紛起身看那四幅字,真個光潤圓,暗藏筆鋒,滿壁的字畫頓時相形見拙。傅恆笑道:“棠兒方才嚇得花容失,此刻如何——我們有這麼個‘賊’兒子,算得是福氣罷?”棠兒道:“那當然!遲一遲送湯家裱起來。你這書房裏掛這個不宜,就掛到我念佛的觀音像旁邊。”紀昀忙道:“這是遊戲之作,雖説不上輕佻,可也太欠莊重,夫人太認真了。”博恆笑道:“先裱起來!這是佳話嘛,將要傳千古,後人會因此念及我們傅家呢!”此刻絳蠟高燒,瓊盈樽,眾人重新入席,舉酒為棠兒賀喜,口稱讚紀昀文字瀚墨“堪稱雙絕”傅恆因道:“枯酒難吃,拇戰又太俗,叫我的家戲班子來為諸先生上壽。”説着輕輕拍了拍巴掌。

掌音剛落,眾人便聽兩側廊下佩環丁當作響,書房中侍立的丫頭忙挑起珠簾,只見兩行歌伎,着一的葱黃宮裝,一行執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團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禮向筵席下拜。棠兒站了半晌,覺得有點疲累,向紀昀斂衽一禮,笑道:“紀先生今兒開懷暢飲,多用些酒。遲了就住在家裏,不要見外。需用什麼物件只管開口,説句大話,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捨得叫先生滿意的。我有些支撐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紀昀忙起身還禮笑道:“夫人如此錯愛,紀昀何以克當?請尊駕自便…”棠兒這才辭了出去,傅恆將手一擺,頓時笙篁琴瑟齊鳴。六個歌女長袖飄舞團扇翻飛,歌喉頓開唱道:楚楚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

千回步帳難藏豔,百結葳蕤不銷情。

朱鳥窗前眉語,紫姑乩畔目將成。

玉鈎初放釵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聽得心醉神,目有視,視舞步;耳有聽,聽豔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揮目送唱道:妙諳諧謔檀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

斂袖皺成弦拉雜,隔窗摻破鼓叮咚。湔裙鬥草多事,六博彈棋夜未停。

記得酒闌人散後,共寨珠箔數星。

真個舞賽天仙歌能裂石,滿室幽香襲人,風鬟霧鬢令人心不能自持。饒是敦素來穩重持禮,莊有恭、王文韶以道學自許的人,也都心旌神搖,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紀昀雖能吃,卻不能豪飲,已是酡顏頹,不擊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樂!”

“紀兄高興,就是我的至誠到了。”傅恆笑道:“且看下一折。”將手一揚,擺了擺,叫道:“明當兒,還不出來!”隨着叫聲,一個女子曼聲應着褰簾而入,眾人注目看時,只見明當身着粉紗衫,下着濃綠水瀉長裙,烏雲鴉堆,青絲嫋嫋,彎彎兩道柳煙眉,在宇間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嗅似笑,眄四顧,人人神為之一。敦誠不大聲讚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當向紀昀嫣然一笑,差點勾得紀昀三魂縹渺七魄俱散。只聽她宛轉唱道:相逢處,記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羅綺織為天,蕭管送年。

那時節,卿在木蘭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帶歌行酒柳搖煙,宛轉到儂邊。

“這真是豔絕之詞,清絕之唱!”紀昀望着嫋嫋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朧地説道:“兩闕《望江南》,帶夢入秦淮啊!”傅恆笑道:“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繼善請我遊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唱的。確是秦淮舊夢。不知先生能否也續寫幾闕?”紀昀笑道:“方子固是靈皋先生的愛孫。這詞已經寫絕了,足令温李卻步,我有何能為,敢來續貂?”口中説“不敢”卻以箸擊盂,目視明當,輕聲道:紅橋近,雙槳放遲遲。絕世丰神臨水處,可人情薄酣時,煙重柳難支。

那時節,花放一枝枝,酒敵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當,他也道儂痴。

他一邊説,敦誠在一邊用蠅頭小楷記錄。記錄完,即將小箋與明當。明當輕啓櫻喃喃誦讀,突然心一動,瞟了一眼又高又壯又黑又胖的紀昀,頓時飛紅了臉,不言語將詩箋進了袖中,偏轉了臉竟自忸怩不能自勝。傅恆是風月場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個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從沒個瞧得上的,這番似乎動了心?夫人已經許出了願,只要先生張口,再好也捨得奉贈。紀先生,聽説你內堂尚虛,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紀昀目中火花一閃。他是河間名閥子弟,自幼遊學讀書在外歷練,雖然看去放形骸不拘於禮,骨子裏卻通明世務處事嚴謹,一陣興奮過後,立刻平靜下來,從椅中起身作揖道:“六爺錯愛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轉,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澤,因此上天賜福!試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進入內宮?進入內宮,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於歧黃之術毫無所知,豈不也誤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於我為娘娘祛災而已。娘娘聖壽未盡,即便沒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術,我豈敢貪天之功!”他凝視着發怔的明當,微微嘆了口氣:“這要折殺紀昀了一一這是六爺的愛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領,與魂授,難道還不知足?”一席話説得眾人都發愣: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辭,紀昀葫蘆裏賣什麼藥呢?”

“曉嵐兄和我來這一套!”傅恆大笑道“——不過也得問問明當的意思。”他轉過臉來,見明當羞得滿臉飛紅,笑問:“你心裏怎麼想?可樂意跟了紀先生?”明當當着這麼多客人,越發情怯羞澀,暈赦滿頰,一雙皓腕不停地着衣帶,嚶嚶數聲,不知説了句什麼。傅恆笑問:“説的什麼,好歹叫我們聽清楚呀?你素來不是這個秉嘛!”明當低聲道:“我左不過一個奴婢,聽主子的吩咐唄…有什麼説的?”她低着頭趾着腳尖,又小聲咕噥了幾句。傅恆看着她,滿意地點點頭,説道:“這也不枉了我素教導——知禮!才子配佳人,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着呢!”

“按照前頭髮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妝奩給紀先生。”傅恆笑着吩咐“從明兒起,明當不再在園子裏侍候,挪了太太正房東廂去,這裏就是她孃家,你們以姑的禮待她,紀先生下聘後,揀個好子給他們辦喜事兒。”傅恆説一句,小七子答應一聲,又轉過來給明當磕頭賀喜,説道:“當初姑娘從蘇州買來,前頭喜旺子還想求我給主子説話,説他選出來要作外官,想討了姑娘去作太太。我當時就給他個沒趣——我説,‘莊親王世子來要明當,一聲不願意,老爺就辭了出去。你也沒撤泡照照你那鱉形,就想吃天鵝!’”突然想起用“天鵝”比明當大不相宜,忙“啪”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鵝!——‘明當姑娘不是爺買來的,是爺從蘇州織造府歌舞教司請來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貴重,那份儀態,臉盤兒身材帶出來的體尊!——叫我去説話,不是狗戴嚼子相勒麼?’今個兒可好了,紀先生呢是羊車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個玉吹蕭的活觀音,配到一處,那可叫怎麼説?”他怔着臉眨着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儘可能蒐羅着自己的“學問”一口京白,説得繪形繪,口吐白沫。頓時笑倒了眾人。敦先還忍着,想想越發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噴了敦誠一身,敦誠笑着踢了小七子一腳“小蛋黃子忒煞伶俐的了!什麼叫羊車投瓜砸得響?又是什麼玉吹蕭的活觀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攪得稀爛!”傅恆咳嗽着笑道:“快侍候着姑娘下去。滾你的蛋去吧!”眾僕人簇擁着明當下去。席上幾個人又亂哄哄説笑一陣,聽着自鳴鐘連敲十一聲,已入子時,見傅恆面帶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還要忙,便都紛紛起身告辭。傅恆一徑送了出來,握着紀昀的手,誠摯地説道:“明兒又要辦正經差使了。同在一處,諸多事務,還要請多關照。”

“大人放心。”紀昀何等明的人,立刻聽出他話中雙關之意,點頭説道:“紀昀如此身受國恩,豈敢怠忽公務,恃寵取禍?”眾人都去了,傅恆站在二門口,望着初升的一彎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萬軍餉被劫,已經和劉統勳談過幾次,直隸總督、巡撫已派員前往,會同高恆破案。因為皇后重病,劉統勳的欽差大臣詔書還沒有下,這事明天一早就必須請旨辦下來。西南金川的軍務,現在慶復、張廣泗還是一味調兵遣將、索餉要糧。説是攻下了幾十個堡子,可連班滾、莎羅奔的影兒也沒摸到。阿桂來信言語含糊,説自己“身在廬山”又説“將熊熊一窩”似乎在指摘慶復和張廣泗,卻又不明説,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對的故事,打成了爛仗?這件事其實乾隆更關心,也得抓緊接見幾個雲貴川過來的人,盤問盤問底細…還有去雲南開銅礦的錢度,上次奏報説殺了四十多個在礦中傳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礦安寧”是他摺子裏的話,但云貴總督葛洛來奏,卻彈劾他“殘忍成,濫殺無辜,礦工羣情洶洶,或將成大變,”——這“天理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白蓮教一黨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隸,他離京之前,這些事都要搞清楚,請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責任。張廷玉和鄂爾泰都老病了,他們在朝幾十年為相,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不結黨也有黨,無門派也有派,還在明爭暗鬥。訥親和鄂爾泰過從得近,自問情又和張廷玉相投,門派之爭看來還要延續下去。他又想起‘一技花’,這麼一個小妖婆子,怎麼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轉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劍,那夜宿馬坊鎮,還有那馱馱峯上落紅成陣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麼東西驚擾,隔院花園裏的宿鳥撲喇喇扇着翅膀呱呱大叫着從頭頂飛過。傅恆從千頭萬緒的遐思中清醒過來,但見月如細鈎,懸在疏朗的星漢之間,藍得發紫的天穹上一絲雲彩也沒,淺淡的月光灑落下來,給花園女牆和那叢叢的月季、牡丹花,玉蘭、海棠樹鑲上了一層銀灰的霜,由近及遠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層層一疊疊在不住地變幻它們的姿勢和澤,給人一種神秘不可捉摸的覺。夜半清風帶着花香——那花香很雜,有月季的清香,有時還雜有石榴香、丁香、玉蘭香吹來…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風中輪番襲來,涼涼的,淡濃不一地遞送着,直透人心脾——這樣的夜間,獨自賞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恆適意地將髮辮甩到腦後,徐徐下階,遙望着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視着,心裏打點腹稿,草擬一篇步月詩,但連着擬了幾首都不滿意。心裏一陣失落,更覺詩思謇滯,只得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沒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許睡,又叫子進裏院招呼上房婆子丫頭都小心侍候。這才出來,見傅恆苦苦沉,正要上前請他回房歇息。忽然聽見二門外院西配房隱隱傳來哭聲,忙叫過二院管家喜旺低聲訓斥道:“你媽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樣兒了!沒見主子正在想詩?那院裏洗澡水我都不許他們潑,別人都安靜,倒是你老婆房裏鬼叫喪兒!”傅恆這才細聽,果然西配房裏傳來了隱隱的哭聲,是個女人的聲氣,似乎在竭力地壓抑着,嚶嚶聲若斷若續傳來,不用心本聽不出來。傅恆想回到裏院,想了想,招手兒叫道:“你們過來——喜旺家的是怎麼了,半夜裏哭得悽惶?”小七子和喜旺見驚動了傅恆,一溜小跑過來,趴在地上就磕頭請罪。喜旺説道:“爺,是這麼檔子事。我媽原在熱河皇莊給內務府管領的戚家當媽子。侍候的就是現今莊王爺門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黃氏又添了個丫頭,黃氏沒過門的時候在咱們府西下院當過使丫頭。和我們家的相與得好——她添了丫頭,魏家大太太惱了,説不信七十多歲的人還能行房,這丫頭是野種的,着問是和誰睡出來的,打了攆出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好幾年了。黃氏前頭還生了個小子留在魏爺府裏。黃氏想得沒法,今兒偷偷進去看兒子,兒子送了她四五兩銀子還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東西沒得着,還當她的臉罰小少爺跪,曬得暈了過去,黃氏又叫趕了出來。她心裏氣苦,想尋自盡,來我家給我媽訴訴苦情,想把孩子託到我媽這裏得便兒給大太太説個情兒,還收留閨女回魏家——為這檔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成話。奴才正拾掇這些婆娘,小七哥聽見了…”傅恆仰臉想了半,才想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遂笑道:“有難過的事,還不叫人家哭,難道憋死不成?她不過是窮,你資助點銀子,好生寬,就不想尋死了。銀子要短缺,回太太一聲,從公帳裏支一點。”他説完抬腳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處置得太隨意了些,又站住了,説道:“你帶她們到上房來一趟。”説罷徑自進了內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兒沒睡,在燈下開着紙牌等他,見他進來,丟了手中的牌起身,撇着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説是在月亮底下轉悠呢,可作出什麼好詩了?——荷香,給老爺把蔘湯進上來——別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顧從脖子往下想起,哪裏還作得出詩呢!”傅恆笑道:“你這人!胡説些什麼,丫頭們聽了要笑的!你還不是個美人?就像戲上説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別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説着便喝參湯。棠兒是有心事的人,登時臉一紅,忙用話遮飾:“別説這些謊話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沒野花香!天殺的,別以為我有了康兒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恆家婆娘來,你那兩隻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騷樣兒,八圈兒!”

“罷罷罷,越説越上勁了。我不過站了一會月亮地兒,你就這麼搶白我!你要是皇上,還有臣子們過的麼?”傅恆笑了一陣,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詩了。心裏只是有,口裏手裏卻説不出,寫不來。才三十一歲,就老了不成?”棠兒也換了正容,説道:“那是忙公務,看摺子看的了,作詩詞的得有閒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説的衙役和秀才作詩故事兒怪有趣的,秀才的詩説‘清光一片照姑蘇’,這是説月亮。衙役説‘月亮不止單照姑蘇,應該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蘇等處”才對’——沒的不是叫什麼來着——公牘害文。這幾年你在軍機處,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過幾年“兩個黃鵬鳴在翠柳枝上,四個白鷺排隊飛到天上’都寫得出呢!”還要往下説時,丫頭彩卉進來稟説:“喜旺家媳婦帶着個女人進來,説是老爺叫進的。”棠兒便問:“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傅恆便將方才的事約略講了,又道:“魏家是常來家走動的人,他那些家務我也攪不清。不過,聽起來滿悽慘的。佛心無處不慈悲,聽聽怎麼回事,能幫就幫她們一把。”棠兒聽了無話,那女人已帶着個小女孩兒進來。傅恆定睛看那婦人,只在三十歲上下,身着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發白。褲腳處綴了補丁,只是修飾得好。肘下襟上的補丁都用繡花滾邊兒,兩邊對稱綴上,不留心還以為是專門加上去的花飾。瓜子臉兒、水杏眼,嘴角若隱若現還有個酒窩兒,細眉如畫幾乎綿延到鬢邊,朱櫻口,胭脂不施,天生風韻。棠兒卻在看那女孩,約莫在十二三歲,和媽媽穿的一樣,靛青市布大褂兒,只是像是重新染過,連補丁都是一樣的顏,眉字宛然如畫,很像母親。黑黑的兩個眼睛卻和魏清泰的大兒子魏華一模似樣,蝌蚪一樣漆黑,盼之間頗生神。只是臉蒼白些。在這樣華貴的屋子裏也不習慣,低着頭躲在母親身後不言語。棠兒見傅恆注目那女人,無聲一笑,正要説話,傅恆已經開口:“吃飯了麼?”

“回老爺的話,我不餓。”黃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恆和棠兒一眼,低聲説道:“求老爺賜給睞妮子一碗飯吃。”棠兒這才知道姑娘小名兒叫“睞妮子”招手叫了過來,拉着她的手細細地看,冰涼潤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飽滿紅潤,手掌卻略乏血。她撫摸着睞妮子濃密的頭髮,端詳着她的臉龐,口中道:“彩卉,端兩碟子點心,一盤子給姨,一盤子給閨女——呀,嘖嘖,這麼標緻的丫頭!怎麼不生到我們家?老清泰我沒見過,總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這麼玉雕兒似的母女倆兒,就忍心往外趕!他那兒子魏華,常來府裏攪,滿清楚的個人嘛。虧你在軍機處管着他,怎就不管管這些事!”黃氏和睞妮子本來已經止住哭了的,聽棠兒這一數落,哪裏還能得住?黃氏蜷着身子,雙手抱着點心盤子,哽咽得渾身直顫,只不敢放聲兒。睞妮於盯着一臉慈祥的棠兒,雙目閃爍了幾下,淚像開閘了似的,一湧而出…傅恆看了看錶,已將到子牌時分,見她們哭得不可開,撫道:“別哭了,這種事大家子裏頭多着呢!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孩子是老清泰的,錯不了。你看看那雙鼻翅兒,再看那眼,還有下巴兒,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這模樣了?這樣,你們權住我府,回頭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諒他們還得買我的賬!——記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對嗎?”黃氏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聽見問,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語調顫聲答道:“是漢軍鑲白旗的…”

“這麼着更好,我和他們旗主説話。”傅恆站起身來,略微伸欠了一下,説道:“還叫喜旺家的侍候着,不能當奴才對待。魏清泰是跟聖祖爺征討過準葛爾的,帶着侍衞身份呢!我看睞妮子這身條兒這體格兒,可以入宮去侍候。娘娘病重,宮裏放出去幾百宮女,眼見又要選秀女了,撞一撞運氣,總比這麼苦捱着好。去吧,好生歇息着,幾天裏頭準有好信兒。喜旺家的再給她們換點點心,看成碎未兒了。這屋裏她們也吃不好,她們是客,好歹別委屈了——聽着了?”喜旺媳婦忙答應着,又道:“看看我們主子,這為人,這心田——和我常跟你説的一樣吧!天上地下打燈籠,哪裏找去呢?你這一來,就是福星高照災星退,由我們主子薦進宮去,幾年選出來個女官,才叫他們羞得沒地縫兒鑽呢…”她連奉承帶數落還夾着勸,哄得傅恆和棠兒都笑了,黃氏母女也破涕為笑,千恩萬謝着辭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兒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邊幫着傅恆換衣裳,一邊説道:“軍機大臣拉皮條,送出去一個明當,又幫助一個黃氏!天下這麼大,還不夠你心的?你是嫌棄了明當,看中了黃氏?不然,怎麼變得跟菩薩似的?”傅恆解着帶,深長透了一口氣,説道:“官做大了,容易變成石頭人。該做的平常事不去做,不給自己種福田,對景兒時候就有禍一一張廷玉多聰明的人,禮部報上來一個請旌表的,説一個烈婦被賊綁在樹上施獸行,她護貞不屈罵賊而死。張廷玉説她是受辱而後死,不足為範,不準表彰!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這種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這話!”説着便將手向棠兒前伸去,棠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這人真是,説着正經話還不老成!”傅恆笑道:“我神遠不及過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麼藥,倒得問問。”棠兒啐了一口,紅了臉沒再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