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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理宮務皇帝振乾綱清君側敏中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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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出去,到照壁那邊看着人!”乾隆叼聲惡氣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説!”

“主子超生…”高雲從仍舊驚惶得像只看見狼的兔子,呼哧呼哧息着道“于中大人原在光祿寺時,管着給各王爺遠近宗室勳戚大臣分發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姨家表妹如今在宮裏宮外王爺家當差,都是他薦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裏窮,常到他那裏傳旨,打秋風賙濟賞賜得厚些,奴才心裏真的是。那時候兒沒忌諱,就認了於太大幹媽,有時也叫聲乾爹,他也葫蘆應了。”

“乾爹?”乾隆一哂,説道“你接着説。”高雲從鎮定了些:“於大人是善人,照應的不單是我,也不單是太監,遇着有難處的不但憐恤賙濟,也往別的大臣身邊薦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個也不往外推薦。其實我就不看摺子,不看主子的書目,也會有別人幫他的…”乾隆聽着心中暗驚,這位“道學”軍機處世之險、謀事之深、慮事周詳真是前所未有,不動聲有意無意栽培,竟是黨羽佈滿各家勳貴之中!想到他扳倒紀昀李侍堯,手段隱秘得自己毫無知覺,又思及他眼看着於易簡遭難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見,若是他縱人左右太后掣肘鉗制自己,真的是“其來也漸其人也深”

他竟不自打了個寒顫,忙收神道:“他怎麼跟你待,讓你偷看摺子,又讓你報説朕看的書目?説説看!照你這麼説,有人到太后那裏告説回婦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這件事要整海蘭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雲從膝行兩步,伸着手像要哀求什麼,又垂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説道:“於大人心裏怎麼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問——五爺活着時跟皇后説過‘這人不能大用,出去當個巡撫是好的’,皇后還搶白五爺,説‘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兒也要強壯些兒才好’,叔嫂兩個還鬧了個滿擰。昨兒的事是皇后不知聽誰説的,叫我跟太后回。我説我不是慈寧宮的人,太后皇上親母子倆,這事決計辦不得。出來遇上於大人,於大人也説回不得,叫我去午門外頭看看是真是假再説。於易簡的案子出來,于中心裏很不踏實,他沒説讓奴才偷看,只説做人真不容易,有時候鑽了人圈套還矇在鼓裏,叫我留心皇上怎麼説於易簡,牽連他的話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沒説什麼,奴才覺得沒法見於大人,所以才偷看了硃批…”他説着,不知觸了什麼傷情事,已是兩泡兒眼淚,舉掌左右開弓“啪,啪”連着兩記耳光,叩頭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門老小都捏在人手裏。奴才自己是不説了,上頭老孃七十多歲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燈油似的都熬幹了…就是皇上方才説的,不論誰來捻,奴才一家子沒聲息都得成了‘齏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壞透了良心有意做壞事,不得已…上的心,只殺奴才一個,別…別…”説罷稽顙叩頭,縮在地下哭得淚濕地面。

乾隆聽着怒火一陣陣從丹田裏往外拱:他一向自以為聖威赫奕光被萬物,能悉萬里明察秋毫,誰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燈下黑,黑地裏鬼影幢幢,纏繞着竟直御座而來!這個于中真是陰險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大詐似直的一個雄!這些話彙總兒起來,他的心術就一目瞭然,自己行將古稀,太后更是風中燭瓦上霜,搬出這“沒意思”事,明擺着是又要海蘭察,栽一個“逢君之惡”的罪名放着,連帶着阿桂也難逃株連,兆惠自然也是一黨…“他是盼着朕死啊!或者一旦有個中風不語什麼的,和珅劉墉怎能是他對手?”——這個念頭在心中一劃,乾隆立時渾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險,有城府之嚴,有這麼毒辣麼?!”他冷笑着,心裏打着主意,看一眼哭得淚人兒似的高雲從,良久,一聲嘆息説道:“朕以孝治天下,體念你不得已之情,何況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寬免你一死,更不説株連了。”

“皇上…”高雲從一下子軟倒在地下,泣不成聲説道“奴才來世作牛作馬——”

“但你不宜在北京當差了。”乾隆打斷了他話説道“按你的罪,十個高雲從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別的人未必恕你。國家連興大獄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話有許多本無法查實,查實了是要血染紫城的。真奇怪——人説宰雞給猴看,如今宰猴子給雞看雞都不怕!哪隻好看哪個冒出來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帶上你的老母親隆化白衣庵去,那是聖祖欽封地,輕易沒人敢去滋擾的。今天你就去,讓內務府和兵部給你勘合。到奉天先見巴特爾將軍,傳旨叫他進京,接任九門提督。”

“是是是!謝主子恩典…”高雲從千恩萬謝退了出去。在空曠的大殿裏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幾步,回到須彌座上靜坐,大殿裏只能聽見鑲着照身大鏡的自鳴鐘“咔咔”走字兒的聲音,聽見外頭一聲雷的轟鳴,他才回過神來,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外邊的光黯淡得一片悽晦暗,已隱隱聽得沙沙的雨聲傳來。他沉着,外邊的風簾透人,嫋嫋地襲來,身上一涼,驀地覺得異樣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想這件事吧:皇后進來了,太后也跟着幫腔,還有不知幾個王爺福晉無意間都捲了進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婦”也攪在裏頭不能張揚。若退回十年去,他無論如何也要大張撻伐,殺得這些人魂飛膽喪的,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手軟了,心也軟了…殺過了人的血太刺眼也太刺心,也於自己英明隆世以寬為政的聲名有礙。冷靜下來再想,剛剛大肆殺黜過,再殺于中,自己原來的“英明”又何所據?算來,于中竟是有可殺之心無可殺罪名!他真正見識了這人心術本領!又一陣雷聲傳來,聲音不甚響,卻離得很近,像獨輪車在石橋上碾過那樣的聲音從殿頂隆隆而過,聽見遠處隱隱傳來大監吆呼:“雨下大了,關窗户…”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朝外喊道:“王廉王仁進來!”照壁前無避雨處,王廉王仁小跑進來,已淋得水雞兒價,嘴凍得烏青,見乾隆正提筆寫字,不言聲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們一眼便又接續,他寫得十分慢,幾乎每寫一個字都要住筆想一想,許久才放下了筆,説道:“王仁去,照賞五福晉二十四福晉的例,海蘭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稟太后,也不必進來謝恩。到四值庫去,選兩付盔甲,一付賞阿桂,一付賞巴特爾——就用傳驛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蘭察夫人的比着,再加雨過天青寧綢十匹。傳旨給他們,各家選一個子弟晉乾清門侍衞。傅恆府裏也要賞,賞銀子五千兩,倭刀十把,火槍十枝,家奴有功的,着福康安據實保舉選官。”平白無故的對這四家臣子又封又賞,澤及子侄家奴,這在乾隆朝已很罕見,其中三家還都是直接傳旨夫人,更是絕無僅有。太監哪裏理會得他的心思?王仁答應着,乾隆拈起案上那張紙遞給王廉,又道:“你去軍機處,把方才旨意傳給軍機大臣,這紙上的字,是朕讀古書撿看出來的,朕既讀不出來,也不知道意思。于中是飽學宿儒,紀昀既不在,就請他注音,標出字意,朕就在這裏立等!”説罷,取書來看不再説話。

和珅阿桂于中三人都在軍機處,聽王仁傳了旨,心下也不免詫異。阿桂忙跪叩謝恩,説了“容奴才具折恭謝”起身與和珅湊到于中跟前看那張字:就這麼十個字,寫得又大又端正,有點像他平賜給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頭一動:別人封賞加恩,卻給於中出這麼個難題是什麼意思?阿桂卻不留心到這裏,只是轉念尋思:這份無妄之福憑空的來,該怎樣措詞謝恩,乾隆又有什麼別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着看紙,卻一個個都陌生得很,只有一個“剱”字相,卻因為太,看來看去愈看愈疑,連這個字也不敢斷定了——這麼容易的字,皇上為什麼當難字寫出來了?想着,心思都墜入五里霧中了…于中卻在認真識別。他的手已經捏出汗,濕了紙邊,除了在“齊”字旁註了個“天”

“剱”字旁註“劍本字”

“燙”字旁點戳了半,猶豫着注了個“虧音”其餘已經茫然地如對他鄉客了。躊躇半晌,畢竟沒有這份才學,放下筆笑道:“請回復聖上,聖學淵深尚且不能認識,何況于中?我這就去查對,之後遞牌子進去。”此刻連阿桂也覺得了不對,心裏品着“紀昀不在”總覺得弦外有音,這題目並連自己恩賞,一起來的古怪。想説什麼卻又無從説起,只合與和珅在一旁訕笑着沉思。王廉取過注過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帶着一張字紙過來,問道:“於大人注完了沒有?皇上這裏又一張,請於大人這就注出來。”説着,一臉佯笑站在炕邊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們一同回旨。”于中此刻情知事有大變,本來白皙的面孔更蒼白得一毫血也沒。他謝恩領旨了,嚅動着嘴似乎想問什麼,但大臣的體面尊嚴止住了他,木待著臉,提線木偶般上了炕,捉筆對紙,心裏一片空白,哪裏還能識文斷字?和珅便“小腸火犯了,去藥房討點藥吃”拔腳便走了。阿桂眼見這張字有四十多個,比方才那張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謀面的樣子,頓時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于中了!覺得這法子無論如何不正道,卻又無從置喙,眼見於中滿臉尷尬羞懼不安,已全然沒了平那副剛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輕聲問道:“能識得幾個字?”

“三五個吧…”于中的聲音弱細而且發顫,顯見心中極度驚惶,訥訥地“…要有部《字彙》就好了…”阿桂便問王廉:“養心殿有沒有《字彙》?借一部於大人看。”王廉猶未及答,王忠笑道:“養心殿有《字彙》這個本兒,不過向來都是高雲從保管,高雲從不在,我們取不出來。”于中聽了,身上倏地一個顫慄,本已亂成一團糟的心裏又像進一把茅草燃着了,已經蒼白得令人不忍視的面孔又泛上了漲紅,卻是分佈甚不均勻,紅白青相間,甚是難看。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臟六腑渾沒有是處,耳朵裏嗡嗡響震,只勉強把持着雙手扶案兀坐,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來。下意識地喃喃問道:“皇上,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皇上説,字不認得不要緊,不難為你。”王忠面無表情,不緊不慢説道“説請於中堂回府去查《字彙》書,明兒也不必遞牌子進來,就在家等着,皇上今晚看的書是《熙朝新語》,不勞於中堂再打聽。”

中面部急速搐了幾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説今晚還要批覆福建幾個道府的缺。高雲從已經有罪發落了,請於中堂另尋門路鑽刺打探。”王忠複述着乾隆的話,想着乾隆那副滿是譏諷挖苦的臉,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接着説道:“皇上還説,于中是個書生,事無鉅細都來管,就有點像諸葛武侯了,鞠躬盡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個阿斗請他來保。請於先生先歇着,讀幾本養的書,等着瞧機會再説,不必忙在一時…”于中此刻已經形同白痴,揚臉坐着目光呆滯地看着遠方。他已聽記不清“皇上有什麼吩咐”即便聽見,心思已經僵了,渾身木得不知疼癢。阿桂在旁愈聽愈驚,睜大眼睛看着王忠那張可怕的嘴,不知“皇上還説”些什麼。裏頭説到的雖然沒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關於中的人格品位,通太監、關説差事、窺探宮闈,連同“家屬在六宮裏縱橫稗闔”都“皇上説”了出來,這是那個“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剛直堅志”的道學大軍機?他想責怪太監無禮,但王忠是轉述乾隆的話,又是于中問出來的——焉知這些話不是説給所有軍機大臣聽的?然而這樣傳旨不像傳旨,申斥不像申斥,訓戒也不像個訓戒的模樣,于中已經昏眊得半個死人樣,又該如何了局?饒是阿桂老成持國宰相涵養風範,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沒做奈何處,忽然背後聽見劉墉嘆息一聲,張皇轉臉看時,不知他什麼時候已經進來。

“我聽了多時了。”劉墉臉上似悲似喜,喟然説道“既是複述皇上旨意,於公該當跪叩謝罪的…”于中像被針刺了一下,一個靈震顫驚醒過來。他似乎渾身都在發抖,哆嗦着手,腿腳極不靈便地挪身下炕,帶動炕桌兒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摺也污了好幾份,回身忙拾掇時,兩手也滿都是墨汁子。下炕來,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軟就地癱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神,方小聲答道:“臣有罪…請皇上重重處置。”王廉和王忠對視一眼,會意一點頭轉身便走。

“慢着。”劉墉忽然伸臂一攔。他的聲音不大,卻極清晰,連跪在地下的于中都身上一震。劉墉上炕取過乾隆寫的那兩張紙,問道:“這是皇上寫的?”

“是!”兩個大監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讓你們傳旨,還是你們自己傳的?”

“沒,沒有…”王廉有點慌神“我…我也沒説什麼…”劉墉把目光轉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説于中不問,就不用説。要問皇上有什麼話,就照直説。所以是傳旨。”

“傳旨有傳旨的規矩。”劉墉刻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麼行禮?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聽,還是代天子聽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軍機大臣!”

“劉…劉大人…哪的話呢?我十個頭…”

“王廉回去復奏繳旨。”劉墉冷笑道“就説劉墉罰王忠在鐵牌子跟前跪了背聖祖世宗聖訓!”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扠出你去!”王廉看看沒有辦法,只好獨個回去了。王忠本來體體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窩囊,但太監怕劉家爺們已經積養成習,見劉墉臉上毫無假借,只好忍着委屈,苦臉兒道:“是小人辦砸了差使,劉大人…我認罰…”蹭步兒出去了,這時軍機處裏出事已經驚動了外頭候見官員,眼見裏頭于中伏跪軟癱如泥,王忠垂頭喪氣來“內廷宮嬪太監妄幹國政者殺無赦”的聖祖御賜鐵牌前行禮叩頭,有幾個官員探頭探腦的伸脖子看,阿桂當門上去問:“看什麼?”唬得眾人一伸舌頭如鳥獸散。

劉墉這才過來安中。但此時其實也真是無可安,竟是與阿桂捏造着詞兒虛説,什麼“天恩浩蕩澤波無遺”

“聖德仁厚不為己甚”

“閉門思過靜候綸旨”

猶如隔靴搔癢,又像煞了于中平教訓別人那些陳詞濫調,到後來二人也覺乏味。見他仍舊黑喪着臉不肯離去,曉得是戀棧,希冀着恩旨後命,反覺面目可憎。一時王廉又來,阿桂便知是叫進,上前拍了拍于中肩頭,嘆道:“請先回去吧…有什麼話,可以寫摺子呈皇上看。這裏人多,下頭人看着不像。我們也摸不到頭腦,見了皇上再説吧!”于中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劉墉相與嘆息而入。

劉墉在軍機處罰王忠跪鐵牌子,雖知乾隆不在意懲戒太監,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着幾分擔心。待見了面,卻見乾隆不甚發怒的樣子,仍坐在炕上運筆寫字。二人行着禮,見乾隆遙遙用手虛按示意坐下,方斜簽在杌子上靜待。一時,和珅也進來,乾隆才放下了筆,劉墉便説王忠的事。

“罰就罰他了,別説他有錯,就是無過,就跪折狗腿了麼?你是領侍衞內大臣,有這權。”乾隆無所謂地説道,又問“你們都知道了?于中如何?”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説道:“皇上為于中突然發怒,奴才很意外。他是個剛愎人,向來廉隅自重的,説他得罪太監,奴才還信得及,説他拉攏太監,奴才也很意外。他自己似乎毫無預備,也意外。奴才在軍機為皇上料理軍務,也間或管一點政務繁瑣屑細事務,並沒有尺寸之功,不該與兆惠海蘭察福康安同膺賞賜,更是意外。求皇上收回成命,留着賞賜,待奴才異立功再賞,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連串都是“意外”一是留着説話餘地,二是把“聖聰英明人莫能測”的高帽子不言聲奉送了乾隆。劉墉和珅心下都不佩服。和珅説道:“説起來這人,奴才心裏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狀元宰相,文華殿大學士。當過四庫全書館的正總裁、上書房總師傅、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史館三通館正總裁——這麼大的光耀,誰給的?這麼大的學問,怎麼會當聽壁腳賊?無論上書房軍機處,天天都見皇上,用得到結太監?阿桂滿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是疑問:如今這世道真越來越瞧不透了,再説,他一直是京官,又哪來那麼多的錢籠絡人呢?”劉墉道:“臣過去和他往不多,他為人深沉不苟言語,臣以為這是大臣的長處。他在户部當過恃郎,管錢法堂的事,過手銀子很多,但沒聽有手長的話。聽王忠數落他,臣在一旁又是吃驚又詫異,皇上讀書書目,臣下關心,原也無可厚非,但刻意地暗自打探,留心密摺硃批,前者可以説是為了合,這就卑瑣猥褻不堪了,後者純是鬼魅行徑。臣處罰王忠,是為他褻慢聖旨。惟其從前佩服他,心裏格外瞧不起他!”

“他豈止是朕數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當曹,預備着篡政!”乾隆冷笑一聲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好這位狀元,因為他字好、人深沉機,還讓他給老佛爺抄過兩部佛經,哪裏想到他會藉此與內宮聯絡上,鑄張為幻營私攬權!於易簡案子自查核到賜死,他一言不發,已經足見其忍,朕還以為他為國義能滅親;他又下手整紀昀、李侍堯,本來他們有過錯,朕也有意錘鍊,又遂了他的心,現在他又整和珅,還想整阿桂兆惠海蘭察。以他的陰險詐,明珠索額圖也難企及,劉墉忠忱無欺,豈是他的對手?嗐…朕早該仔細審量,看清這個人的,乾隆二十三年,他父親於枋病故,回鄉治喪。後來他本生母親去世,就瞞着一言不發。當時御史朱嵇奏他‘兩次親喪矇混為一,忽然赴官’,朕還説朱嵇吹求疵小題大作!心裏想熱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來只重了他有才,誰料得他不單會寫文章會寫字,也會這許多的陰謀詭計,還會通內外攬權不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獨攬朝綱,這就是于中!母親也不要,弟弟也不要,親戚朋友都不要,六親不靠六親不認,這就是于中!曹!”他長篇大論連着自責帶指斥于中,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五毒俱全,和珅劉墉愈聽愈驚,暗自搖頭心裏想“此人休矣”阿桂聽説于中要整自己,也是一驚,乾隆雖沒有説實據,卻説到了于中與內宮有所於連。他自己早已隱約覺得於中在整紀昀,也是一點證據也沒有,現在乾隆自己説出來,可見此人心地丘壑兇險,作這麼多事都不顯山不水,對手一個個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認可乾隆説的“曹”考語。于中是曹,那麼乾隆是誰?滿朝文武居於何地?當今又是何許世道?想着,從容説道:“皇上深恩,奴才以為于中就是于中。説曹説王莽,我們大清不產那一號人物。君臣晤對金殿議論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十分驚駭視聽。他雖有陰謀鴟張的事,但劣跡不彰,更遑論反跡,若以曹莽之罪論處,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謐為要。奴才以為不必求之過深,‘結閹寺通連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無出頭之,也斷不能指揮如意左右朝綱。況且於中久居中樞,榮寵恩義浩封備極,是他平於辦差上頭尚有功勞,並非全然矇蔽聖聰巧取豪奪。昔重用他不為無因,今之果不為此因,乃是他今之緣。這麼着似乎更加順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亂世昏君出臣,于中手無縛雞之力當了曹,那乾隆自己連漢獻帝也不如了。他説了一半,乾隆已經心裏嘉許,聽到“因果”

“因緣”不破顏一笑,説道:“阿桂薑桂之老而彌辣,有幾分進了爐火純青了。説他是曹,只是誅心不論,文才武略上頭他去給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個雄。也許是的,至少只是頭端倪而已。朕也不願再興大獄,好好的局面攪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許他持正,偏他心裏是個狎小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卻在背地裏行這些鼠竊狗盜勾當!阿桂,只有你説得這些話,你也當得説這話。你當初在金川帶兵,三千孤軍被困在敵後,于中親自到四川調兵策應突圍,於你不為無恩,現在他整海蘭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邊,你出來為他説幾句公道話,該是恰如其分。大家説他廉剛,朕也沒有證據他貪墨,但他實在行為是嚴嵩心,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子,原是要從他曾經援助阿桂述論軍功,給他個世職的。現在這事出來,治罪論功兩免了吧。但他這樣的心,居然廉潔?就是和珅講的,他的錢哪裏來的?朕還信不及。部嚴加議處,由劉墉傳旨出去,凡於中取任中官員舉發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軍機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個文華殿大學士銜,在家閉門思過!”他沉思着,畢竟覺得太便宜了于中,又道:“他的兒子、從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個部?”和珅笑道:“他兒子於齊賢去年病故了,是他孫子於德裕,在工部當主事,他的從侄於時和,在內務府是筆帖式房總管。”這麼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來,哼了一聲説道:“於時和是王亶望舉薦的優敍上來補缺。當初王亶望調浙江是于中保奏,這麼個貪官,為什麼保奏到自己家鄉做官?劉墉,你給朕着實查!”

“是!”劉墉在機子上躬身回道,乾隆這才命他們退出去。大約心氣不順,他覺得心口有點堵,聽見自鳴鐘兩響,才想到早點過後,連早膳也沒用,現在未正時牌,也是餓過頭了。見王忠灰頭土臉一副倒黴相進來,倒覺好笑的,便命:“原説過到淳妃那裏進早膳的,你去一趟,點清素的過來,朕略進一口,少歇一時還要辦事。”王忠原覺得沒臉,硬着頭皮回見乾隆的,見乾隆肯吩咐差使,頓時渾身骨頭一輕,答應着便向外走,卻見三四個宮女提着食盒子過來,一問,正是汪氏送過來的早膳,搭幾句話搶先回養心殿笑着稟説:“汪主兒把膳送過來了。青豆小米粥兒、椒糖芥菜絲兒、糟鵝掌、小葱豆腐丁兒,還有一碟子宮爆三鮮豆兒,清素着吶!”他説着宮女們已經提着食盒子進來蹲福兒佈菜。乾隆看時果然鮮香好看,因見煎得黃亮的小貼餅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麼餡兒的?”幾個宮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頭的跪在旁抿口兒笑道:“這是汪主幾夜來想出來的,青芹菜兒剁成細未兒用高湯浸一夜,拌荀瓜絲兒,蛋清粉熒勾了蘸花椒水細鹽文火慢煎就成。”

“造這麼塊餅子你們主子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興,見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這個。這餅子用碟子碼起來放案上,當點心用。”那丫頭便笑,説道“汪主兒説了,主子只管用,隨時傳隨時有。這餅子放温了不好用的…”正吃飯閒話間,王廉匆匆進來稟道:“娘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