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和一種生命形式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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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轉念,那不屬於我思想的問題,一直沒有斷過,我不由自主着氣,啞着聲——我不明白自己的聲音何以變得如此嘶啞,老實説,我極度疲累:“別再問了,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有靈魂。或者,生命結束,靈魂就會出現,你們大可不必急,我的生命快結束了,我的靈魂或許就會出現,來滿足你們的好奇心!”當我在聲嘶力竭地這樣叫了之後,不屬於我思想的話,又在我自己的腦中響起來,充滿了嘲的意味:“每一個人都認為生命結東之後,靈魂會出現。可是不,生命結束,並不能導致靈魂出現。天國號上那許多官兵,一個靈魂也沒有出現,喬森生命結束,也沒有靈魂出現。只怕你死了之後,也同樣不會有靈魂出現。許久了,許久了,許久許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結束,可是一個靈魂也未曾出現。為甚麼不肯承認本沒有靈魂?”我坐着,到極度的虛弱,出來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經過冰凍的漿糊。我揮着手:“好,我們沒有靈魂,沒有!”那不屬於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過我,嘲的意味更甚:“你第一個肯承認自己沒有靈魂,那説得通麼?你們自有文化以來,一直都在歌誦着靈魂,認為體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現象,靈魂才永恆,而你們居然沒有靈魂。要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你們這種生命,有甚麼價值,和任何最低級的生物,有甚麼不同?”我大口氣。這時,我又明白了青木何以要在他的釵述之中,故意隱瞞了一段他被那種神秘光環追問的那一段經歷。那真不好受,沒有甚麼人願意提起它。
這種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目的是把人的生命價值,貶低到了和一個水螅相等的地位。
可是,我們是人,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盡一切力量掙扎,把人的地位提高,至少,比一蘋水螅要來得高。
可是,再努力掙扎又有甚麼用?沒有人可以令自己的靈魂出現,靈魂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靈魂不是一塊手帕,可以隨便從口袋中拿出來給人看。就算像喬森那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證明不了甚麼。
我想起了青木,又令我想起了但丁的祖母在她的敍述之中,曾提及她有一種奇妙的覺,到那種神秘的光環,在向她講話,但是她又不是實際上聽到聲音,只是覺聲音。
我當時不明白她這樣形容是甚麼意思,現在我明白了,她的情形和我一樣。
我現在的情形,和青木曾遇到過的一樣,和但丁祖母曾遇到過的一樣,也可能是喬森曾遇到過的一樣。可是那種神秘的光環呢?為甚麼他們都曾見過那種神秘的光環,而我未曾見到?
當我想到這一點之際,我掙扎着,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你們在哪裏?讓我看看你們。”我一面叫着,一面努力睜開眼來。
這時,濃稠的汗,已令得我的視線十分模糊,睜開眼來之後,山中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我按下了電筒的開關,電筒出光芒,照向對面的山壁,在山壁上現出一團光芒,看來倒像是一個光環。
我“哈哈”笑了起來:“這就是你們?你們連形體都沒有,看來,更不會有靈魂。”我這時的神狀態,又幾乎半瘋狂,所以,一面説着,一面不斷揮舞着手。這種動作,全然沒有意義的。
我揮着手,叫着,但是在突然之間,我停止動作,又再揮手。
電筒握在我的手中,我揮手,自電筒中出來,照在對面山壁上那團光芒,應該跟着動才對。我突然發現,手臂在動,電筒在動,可是,對面山壁上的那一團光芒,卻一動也不動。
我再次揮動手臂,山壁上的那團光芒,仍然不動,我忙循手中的電筒看去,發現電筒所發出來的光芒,極其微弱,只是昏黃的一點。
電已經用盡了。那麼微弱的電筒光,本不可能照到十多公尺外的山壁上。
那麼,山壁上的那團光芒是…
我陡然震動了起來:那是…那就是那種神秘光環,就是它!
我到的震動如此強烈,以致電筒自我手中,跌了下來。也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光環離開了石壁,向前移來,停在半空:一個光環,在緩緩轉動着。
同時,我到了它在説話,它一定是早已在了。我腦中那種不屬於我自己的想法、問題,本就是它一直在向我説話。早在幾天前,我看到的光芒,令我頭髮發光的,當然也是他們,他們早來了,一直在注視着我和但丁的行動。
我勉力定了定神,我一直在希望能和這種神秘光環接觸,然而卻在這樣的情形下才達到目的!
我掙扎着,站了起來。我到它在説:“形體?形體有甚麼重要?你們有完美的形體,你們的形體,複雜到難以得明白,可是那有甚麼用?”我聽着它指責人,也無意反駁,人的形體,的確是複雜到極,但它們完全沒有形體,這又算甚麼呢?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之際,我腦中閃電也似,掠過了一個念頭:“對,沒有形體,可能比任何複雜的形體更好。人類的靈魂,可能就是完全沒有形體的一種存在,是和生命完全相反的一種反生命,沒有人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存在,或許它本不在我們形體存在的空間之中,或許它的存在,本不需要空間。你們發現不了它,就不能説它沒有!”我一口氣講着,一霎間的靈,令得我的思路從極度的紊亂中,解放出來,又變得可以侃侃而談,不必聲嘶力竭地叫喊。
懸在我面前的光環,忽大忽小,急速地轉動着,而且發出奇妙的彩變幻。
然後,我又“聽”到它在説:“這是一種狡辯,任何不存在的東西,都可以用這種狡辯去反證它的存在。”我深深了一口氣。青木、喬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種神秘的光環來到地球搜尋人的靈魂之後,都敗下陣來,我可沒有那麼容易認輸。
我立時道:“你絕不能否認人有思想,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思想,或為善,或為惡,或思想深邃博大,或幼稚愚昧,但是每一個人都有思想,你能叫一個人把他的思想拿出來看看嗎?但是,你能否認人人都有思想嗎?”光環再度急速轉動:“你的意思是:人的思想,就是人的靈魂?”我連想也不多想:“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可以這樣説。”光環的旋轉更急:“甚麼意思?”我了身子:“人,只要自己有思想,自己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確定自己有靈魂,就有靈魂,不必要也不可能把靈魂拿出來給別人看,更不必被你們…看。”我本來想説“更不必被你們這種怪物看”但臨時改了口。
光環的轉動更急,在急速的轉動中,我“聽”到了對話。
“這種説法,我們第一次聽到。”
“是的,可能對。人一定有靈魂,但我們一直搜尋不到,可能就是因為人的靈魂,本是另一種生命的形態,不,本不是一種生命形態,甚至本不是一種形態。”
“那怎麼樣,我們的搜尋算是有結果了?”我“聽”到這裏,忍不住大聲道:“你們的搜尋,永遠不會有結果。”光環停止了不動,我繼續道:“人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有靈魂。每一個人在思想上,認定自己有靈魂,就有;認為自己沒有,就沒有。當人認為自己本來有靈魂,但是不再需要,就消失,不可捉摸的一種反生命現象,你們怎麼能把它具體地找出來?”我講得十分動,在我講完了之後,我到了幾下嘆息聲。
我又道:“你們別以為我早已對靈魂有研究,實際上,我和所有人一樣,絕無認識,剛才我所講的,是我突然之間所想到的。不過,我相信,這可以解釋你們為甚麼永遠不能成功的原因。”我又聽到了幾下嘆息聲,光環又緩緩轉動起來,我定了定神:“你們究竟是甚麼,可以告訴我?”光環的轉動變得急速,好久,我沒有“聽”到甚麼,看起來,像是我的問題不容易回答,過了一會,才“聽”到了光環的聲音:“我們是甚麼?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我尖聲道:“是一種光環?”
“光環?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樣子,光環?或許在你看起來,我們像是一個光環,但那隻不過是我們聚集了地球上的一些能源,所顯示出來的一種形象,那沒有意義。就像你們,有兩蘋手、兩蘋腳,就算變成了八蘋手,八蘋腳,在外形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對你們生命實質的意義,不會有多大改變。”我呆了半晌,一時之間,不明白這番話約含意。
我還想問他們為甚麼對地球人的靈魂那麼有興趣,但是我還未曾問出來,只不過想了一想,就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你的好奇心真強烈,這個問題可以等一等,你難道不想離開這個山?”自從和那個“光環”對答以後,我思緒極度幻,以致完全忘了自己瀕於死亡。一聽得他們這樣提醒我,我不“啊”地一聲:“你們有力量可以使我絕處逢生?”光環轉動了幾下:“當然可以,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運用能量。”我了一口口水:“例如殺人?殺那兩個宮中的侍衞,和殺天國號上的官兵?”
“是的,那可以説是我們的錯誤,一直以為人死了,靈魂就會出現。天國號上的官兵,本來就要死,我們希望能在我們的安排之下,使人的靈魂和體分離,結果失敗。雖然,命令他們殉國的電訊,也來自我們的意念,但這沒有分別,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下,天國號上的官兵,無法再生存下去。”我苦笑了一下:“你們至少害死了喬森。”
“那更不關我們的事,喬森想自己證明自己有靈魂,可是他的方法不對,他失敗了。他的行動,還不如你的一番話令我們信服。認為人的靈魂和金錢結合,人的靈魂在珍寶中,現在看來,也錯了。”我了一口氣:“不見得完全錯,的確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金錢上的利益,而改變了他們的思想,隨之而令得他們的靈魂也消失了,例如但丁,就因為想獨寶石,而想置我於死地。”
“你的意思是,靈魂,代表着人的美德和善念?”
“我不知道,我不能具體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我絕不會説一個人在做種種壞事的時候,他的意念之中還覺得自己有靈魂的存在。”我的回答相當玄妙,但那的確代表了我的想法。
光環沒有再“説”甚麼,只是迅速地向外移去,當它移向山出口處之際,我看到了一陣光芒迸,和聽到了一陣轟隆的聲響。
我忙向外走去,到了那狹窄的山縫中時,堵住山縫的石塊,已經全散落了下來。我踏着碎石,向外擠去,那光環始終在我的前面。
等我終於擠出了山縫,發覺外面天黑沉沉地,不知是深夜幾時。在黑暗之中,那光環停在我的面前,看來更是清晰。
我深深地了一口氣,盯着那光環:“你們始終未曾回答我,為甚麼對蒐集地球人的靈魂,那樣有興趣?”光環緩緩移動着,我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你不能想像,宇宙間生命的形態,用許多種不同方式存在。我們的生命形態,你全然無可能瞭解,或者説,無形無態,我們為了要追尋自己生命的源,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尋找答案,和各種形態的生命接觸…”我呆呆地佇立着,抬頭向上望,黑沉沉的天空上,滿是星星。我想着他們的話,想像着他們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和各種各樣生命接觸的情形,不悠然神往,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接觸過很多生命,奇怪的是,每一種生命,都有同樣的困擾,不知自己的生命從何而來。好久之前,我們遇上一種生命,這種生命告訴我們,我們的這種形態,恰好是一個星球上的一種生命的相反,這個星球,就是地球,恰好和我們相反的生命形態,就是你們,地球人。”我發着呆,道:“你們就是反生命?”我在講了這一句之後,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想起了金特的話來,失聲道:“如果是這樣,那麼,你們可能就是地球人的靈魂。”我的話很久沒有得到回答,接着,我到了幾下嘆息聲,也到了他們的話:“誰知道!”我還想説甚麼,那光環已在迅速地遠去,突然之間,消失不見了。
我仍然呆立着,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着和“光環”的種種對話,每一句都想上好幾遍。
天亮了,本來應該疲倦之極,可是我卻到十分興奮。湖水在陽光下閃耀着奪目光彩,我沿着湖向前走,走了沒有多遠,我突然聽到了一陣喧譁聲,在我前面不遠處傳出來。
我找了一個小土丘,把身子藏起來,探頭向前看去,看到的情形,真令我吃驚。我看到了大約有十七八個人,站在湖邊,不斷把一些東西,向湖水中拋去,看來像是在比賽誰拋得遠些。那些被拋出去的東西,在劃空而過,落進湖水中之前,都發出各種顏的奪目光芒。
那些人,看來像是當地的遊牧民族。這一帶的遊牧民族,生兇悍,若是事情對他們有利,他們是絕無文明社會的道德標準可言。
同時,我也看到了翻側的吉普車,和壓在吉普車下的但丁,他出來的血,染紅了黃土。但丁顯然已經死了。是死於自然的翻車,還是死於這些人的襲擊?我不會再去查究,我只是看着那些人喧鬧着,把各種各樣的寶石,一把一把,拋進湖水之中。
我悄悄後退,繞過了土丘,選擇了另一條路,離開了湖邊。
但丁自那山中得來的寶石,結果全沉到湖底去了,甚麼時候才能重現?
別以為像別的故事一樣,結果甚麼也沒有剩下。不,那顆粉紅的大鑽石,我還在,帶回家,送給了白素。白素轉動着,看看它發出的光芒:“鑽石是不是有價值,決定在它處於易行為之中,這情形,倒很有點像人和靈魂的關係。”我瞪着眼:“你這樣説,未免太玄妙了吧。”白素道:“一點也不玄妙,鑽石一直放在保險箱中,和普通石頭完全一樣。人不是到了有真正考驗的關頭,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靈魂究竟怎樣。”我沒有再説甚麼,但仍然認為她的話太玄妙了一些。你認為怎麼樣?
幾天之後,我試圖和青木聯絡,沒有結果,我也一直想和金特聯絡,同樣沒有結果。
每當處身在擁擠的人叢中時,我想到:我們是生命,對於和生命完全相反的反生命,絕對無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