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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故事寶劍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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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我曾經是一名鑄劍師,年少無知,眼高於頂,一心想要鑄出一柄名動天下完美無瑕的寶劍出來。16歲那年,我在北邙山的河絡族手工大會上奪得了頭獎,當便告辭了蘇行——我們河絡這樣稱呼老師——和家鄉,離開了北邙山。

我在雲中呆過,總覺得那兒的弓弩太過陰鷙,殘留着為情所斷的困惑;我在天啓城呆過,總覺得那兒的大刃太過凌厲,渴盼着受鐵血的呼嘯;我還去過瀚州的中都,覺得那兒的戈戟太過剛硬,抱定了寧折不彎的決心,這些都算不得上上品的兵器,入不了我的眼。

後來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見過了多少人,突然有一,我就莫名其妙地隨着一隊馬幫翻過了勾弋山,到了青都。那兒有一座輿圖山,山勢峻峭得很,下有深潭百丈,我看那溪水冰涼烈,不帶一絲人間煙火,一眼就喜歡上了,知道此處定能鑄出一把好劍來,於是結廬而居,架起一座爐子,苦思玄妙之法。

我也沒想到,在這山邊一住就是二十年,一口好劍也沒有打造出來。為了謀生,只能替當地負責行刑的巾頭兒打造大刀。

巾頭兒就是劊子手,因為在行刑的時候,頭上總蒙塊黑巾,於是被人叫作巾頭兒,有時候也叫斤頭兒。

正是寧州極動盪之時,外敵入侵,內亂不止,更兼王室暴變,兄弟爭權,戰亂不斷。今座上客,明便是階下囚,越是權貴越是人人自危,每天都有幾百名所謂叛亂者及家屬被砍下頭顱。殊死者相枕,刑戮者相望,寧州所有的土壤都浸透了鮮血。

尋常人不知道人的牙齒和椎骨有多硬,再百鍊的鋼大刀也會被碰出缺口,所以如果一次殺的人太多,到後來巾頭兒用的刀子就砍不動了,只能用有缺口的刀將死囚的脖子一點一點地割斷。不論是受刑者還是施刑者,都是痛苦不堪,那情景比鋪屠宰場中所見更要可怕。

技藝高超的劊子手被人憎恨卻受權貴器重,他們居住的地方殺氣太重,連個雀鳥也不敢落地,更無人敢與他們往。但這些人往往愛極一把好刀,倒算與河絡志趣相投。十年中此地巾頭兒殺人的刀,倒有多半是從我這裏取的。那幾年來算上這麼一算,從我手裏落出去的刀,怎麼也斬下千八百顆人頭了。

巾頭兒要的好刀多,一來二去,我和他們便有了情,也在青都混出了點名頭。在第十年頭上,有一天夜裏,已經是二更時分,突然來了兩名悉的巾頭兒,要請我到青都去一趟。

“我們頭兒想要見你。”他們説。

我光聽説過漕有漕頭,丐有丐頭,沒聽説過劊子手也有個頭的。那時候年少氣盛,也沒多想事情蹊蹺,上馬就跟他們跑了幾十裏地,到了一處大宅子前,只見門內歌舞歡宴,燈火輝煌,熱鬧非凡。賓客卻是個個人高馬大,面帶煞氣。

那大宅子的主人是位鬚髮皆白的老人,瘦如山野之狼,神卻矍鑠得緊。他見了我客氣得很,上前幾步致禮,用的卻是左手。我很快發現別的五大三的漢子,總是離那隻右手遠遠的,不由得多留意了幾眼,發現那老頭的右手比左手上一倍,虎口之上有一圈厚厚的老繭,縮在袖中,難得動上一動。

後來我才知道,這老頭出身羽人王城的行刑人世家,權不高望卻重,權貴也不敢得罪他,自然也無人上門攀。那一夜,正是他兒子成婚的大喜之,賓客成羣,都是牢獄看護、監頭或是獄卒之。那老人為人朗,哈哈大笑:“我們都是見不得光之人,借這夜暗行好事,教外人見笑了。”我既然是制刀的,常與殺人者結羣為伍,死人見得多,也不忌諱什麼,在酒席上暢然而飲。

行完禮後,酒宴未散,那老人帶我到了後院,讓我看他牆壁上滿掛着的斧斤、長戟、彎刀和沉重的劍,我一進那屋子,只覺生花耀眼,那些兵器竟然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器物。未料到寧州之上,一個小小巾頭兒首領,竟然收藏有如此多的品。我遇到過一些喜好兵器的收藏家,所藏匣中刀劍,加起來只怕也比不上這面牆上的一個零頭。

那老人展一把匕首給我看。那一把匕首長只有八寸七分,青鯊魚皮鞘卻極笨,比尋常皮鞘厚上三分。鋒鍔便如一滴眼淚,柄上一抹若隱若現的紅,徒生幾分妖嬈。首領用左手恭恭敬敬地將匕首連鞘託到我的眼前問道:“不知先生看此匕如何?”我將它拔出數寸,一道光芒便如女人的眼淚般紮了我一下,於是説:“呀,不出所料,這是‘靈素’,又叫‘破陣錐’,刀鋒細如髮絲,身厚頭鋭,極利於直刺,就算是重甲鐵胄,也當是枯皮朽革——可惜已經用過一次了。所謂剛烈者不能持久,這匕首鋭氣已散,不再行錘鍊,灌注金,用起來不免就有些重滯。”首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三百年前蠻人妃子輕羅行刺銀閼懷王的匕首。輕羅妃子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令銀閼懷王身上三重鐵甲盡透。那一刺如龍擊長空,虎蛟傾海,頓令羽族夢想西征大業成浮華泡影,三十年基業,毀於一旦。羽人八路鋭子弟,頃刻間四分五裂,更造就了寧州二十餘年內亂兵燹。此匕首收着便是,誰敢再去修它。”首領又托出一柄劍來讓我看,只見那劍長三尺六分,質地輕薄,以雲母夾銀絲為刃。我道:“此劍名‘陌章’,薄如蟬翼,劈風無聲。平時束在裏為帶,用時拿在手裏,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去時變幻不定,素為女子喜用。”那老人輕輕地撫摸陌章的劍身,道:“一百年前,銀孝文王卒,將殯於曲野,第十四子翼千離,席間暴起,用此劍殺了伯父攝政王。那一劍揮動時如暗香浮動,月影拖曳,劍上不帶星點血痕,其後卻有六萬餘人受牽連而頭顱落地,三十萬人涉於邊遠苦寒之地,青都百室一空,幾無應門五尺之童。”首領第三次從牆上摘下一把兵刃給我看,這次卻是一把長槍,鐵鏽沉沉,魯鈍不堪。我將它橫執在手,抖了抖杆子,試了試軟硬,敲了敲槍頭,聽了聽它的質音,道:“雖然沒有徽記,我卻認識它。它是青石城西郊外一位老河絡鑄造的鐵槊,可惜沒有處理完。你可以用青陽魂泡它,不出七年,鉛華盡去,沉如烏木,紋理極其漂亮。”

“但不知可堪何用?”

“執之無鋒,也只是漂亮而已。”

“如此説來,此槊無用了。”我沉着道:“也不能這麼説。若是有興致,可在秋高之,帶着長弓,乘着輕舟,到湖沼中去雁,看天高氣,萬蘆齊動,來了興致時便可橫握大槊,詩作賦,揮灑自如,睏倦了便卧在船上對影小酌,志得意滿,熏熏而歸,也是一番妙事。”那巾頭首領見我對這些兵刃一一點評,或貶或褒,知道遇到個識貨的行家,眉宇卻越發沉重起來,他右手負在背後,左手撐在柱上,似是不堪重負,那圓柱卻咯咯咯地響了三聲,轉動半圈,一堵厚實的牆挪了開來,牆內一道石砌的小樓梯一直盤旋向下。

我一生鑄劍,對機關不甚明瞭,但也知道這密室內的東西必然極其機密。

巾頭兒首領帶着我下到了密室中,卻見室內空空蕩蕩,只在中心放着一隻黃心柏木釘成的箱子,塵土厚積,木頭外包着鐵皮銅釘,看上去沉重無比,密密麻麻地上着數十把鎖。他舉手拂拭去那些塵土,手指微微顫抖,彷彿那些塵土重如一座大山。我驚訝地發現此時他用的卻是右手。

“先生大識,”他説“我要讓你幫我看看這樣東西。”他一把一把地打開那個大木頭箱子上的鎖,把它們丟棄在塵土中,隨後拋開蓋子,讓到一邊。

蓋子拋開的一瞬間,銅合頁淒厲地尖叫了一聲,與此同時,我像被刺了一下,什麼東西從心裏頭一下瀉了出去,我預到馬上就要觸碰到遊歷生涯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與我此生都息息相關的命運。蘇行總是説,機會對於每一名河絡都是均等的,它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生涯裏,但是否能抓住它,我卻沒有絲毫的把握。

密室中密不透風,我卻可以聽到窗外一隻倉鵠一聲接一聲地啼叫,聲音悲愴,充滿慾望。我遏止住自己的動,向箱中看去:箱底有一塊長條形鐵塊,沉甸甸地躺在黃緞子上。

首領在密室裏走來走去,看上去焦躁無比。他開口説話的時候,彷彿一整座山壓在他的眉上:“有一年夏天——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有這麼老,喜歡打獵,有一次和家人追蹤一隻中箭的獐子,直追到一處深潭之前,獐子不見了,卻有一條瀑布從一塊龍牙形的絕壁上直掛下來,滑溜溜的絕壁上全是蠟紅的條條斑痕,就彷彿斑斑血痕一般。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石頭,正在驚歎,晴朗的天瞬時間就烏雲壓頂,雷電加,裂章在天空正中顯現,赤紅如血,抬起頭來的時候,正看見一道電光擊中絕壁頂端,紅光衝上天際,我彷彿看到一條龍影直崩落到深潭裏,連忙叫人下水打撈。”首領指着箱子説:“我撈上來的,就是這塊鐵,天生卻有把劍的雛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過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鎖。”我探手入箱中,雙手拿起那塊鐵,入手冰涼徹骨,極其沉重。它確實很久沒有動過了。我吹了一口氣,塵土雪崩一樣從鐵條上滾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幾下,那鐵現出墨黑如夜的底子來,其上密密麻麻的亂紋,如星河動不息;我再從帶上出試金刀,在鐵塊上輕輕一劃,咆哮之聲登時沖天而起,在室內迴轉盤繞,屋頂上的瓦片啪啪振動,呼應而鳴。窗外倉鵠的號叫聲貫滿我的耳朵,猶如大鼓擂動。我只覺得全身血衝上頭頂,眼前一黑,幾乎摜倒在地。

清醒過來後,我雙手顫動,把它放回箱中,嘴裏卻嚐到一股血腥味,原來滿嘴牙齒盡都鬆動了,頭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了下來。

首領扶柱而立,神情肅然,説:“三個月來,它在匣中不停嘯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時——我要用它鑄一把刀。”我那時候只覺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於是乾脆跌坐在地,道:“我鑄不了。”那首領滿臉驚訝之:“先生説什麼?”我雙手扶膝,答道:“我不能把它鑄成刀,這塊石頭,只能用來鑄劍。”首領有很久不説話,背過手去站着不動,高大的身子突然佝僂了下來,彷彿老了好幾十歲。

“那就鑄劍吧。”最後他輕輕地説道。

等到十年之後,我瞭解了羽人的習俗,才明白那老頭得知這塊鐵只能鑄劍而不能鑄刀的時候,為什麼如此意味蕭索了。

我接下這一單活來,竟然一下就又費了十年工夫。其中艱辛,也不必多説。到了我在輿圖山定居的第二個十年頭上,劍沒有鑄成,東家卻先病倒了。要知道那老人雖然身體硬朗,畢竟年歲不饒人。

這十年來,他從來也沒來看過我,大概也是他的緣故,再沒其他巾頭兒上門求刀。除了首領經常遣一老家僕送些柴米銀錢上門外,山谷裏桃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我一個人也不見,與世相隔,潛心鑄劍。正是在第十年頭上,這口劍初成模樣,卻鋒芒畢,極其桀驁不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