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三妙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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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辛西三月暮,花發名園,一段異香來繡户。鳥啼綠樹,數聲嬌韻入畫堂。正是修良辰,風光雅麗。浴沂佳候,人物繁華。時兵寇蕩我郊原,鄉人荐居城邑。
紛紛霧雜,皆貴顯之王孫。濟濟雲從,悉英豪之國士。江南俊傑白姓諱景雲,字天啓,別號潢源者,崇文學士裔孫,荊州別駕公子也。
雅抱與風並暢,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黌宮之選,抱騎龍之偉志,負倚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獨步烏山絕頂,詩一首曰:玉樹風舞,枝枝漢宮。
餘襟猶染翠,飛袖想綾紅。海闊龍水,山高鳳下空。瑤天羅綺閣,獨上聘閬風。於是登書雲之台,入凌虛之閣。適有三姬在廟賽禱明神,絕佳人,世間罕有。温朱顏以頂禮,皓齒而陳詞。一姬衣素練者,年約十九餘齡,賽三千宮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蓋西子之淡妝,正文君之新寡。
愁眉嬌蹙,淡映雲,雅態幽閒,光凝秋水,乃斂躬以下拜,願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綠者,容足傾城,年登十七,華髻飾玲瓏珠玉,綠袍雜雅麗鶯花,綻錦之絳裙,恍新妝之飛燕。輕移蓮步深深拜,微啓朱款款言。蓋為親宦遊,願長途多慶,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麗於二妹,一點朱,即櫻桃之久。
雙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鈎。金蓮步步金,玉指纖纖玉。再拜且笑,無祝無言,白生門外視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參神,祈諧所願,三姬見其進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禮。姬各退,生尾隨。乃知衣素練者,趙富賈第四女名錦娘。
世居烏山,嚴父先逝,錦適於鄭,半載夫亡,附母寡居,茲將二紀也。衣綠綃者,李少府長女,名瓊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瓊於家奉事祖母也。
衣紫羅者,中督府參軍次女,名奇姐。父卒於宦,母已榮封,家資甚殷,下唯幼弟。時瓊、奇居遠城外,因避寇借居趙家,與錦娘為姨表之親,故朝夕相與盤桓者也。
三姬見生之丰采,有顧盼情。白生見姬之芳顏,有留戀意。既知所在,遂策於心,因僦趙之左屋附居,乃得與三姬為鄰。趙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心已動。白生既得附趙女之室,而逸興遄飛,因長短句一首雲:十分蝶浮沉,錦花含笑值千金。瓊枝戛玉揚奇音,雅調大堤恣狂。豔麗芙蓉動君心。動君心,何時賞。願作比翼附連枝,有朝飛繞巫山峯。
於時投刺比鄰,結拜趙母,遂締錦娘為妹,而錦亦以兄禮待生。然趙母莊嚴,生亦莫投其隙。一,母和寒疾,生以子道問安,徑步至中堂。錦娘正獨坐,即趨避。生急進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為爾故也。
予獨無居而求鄰貴府乎?予獨無母而結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見諒,糜骨亦所不辭。”錦娘曰:“寸草亦自知,妾豈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薦侍英豪。慈母嚴明,安敢少違禮法。”生曰:“崔夫人亦嚴謹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也。”生言猶未終,忽聞户外有履聲,錦娘趨入中閨,生亦入母寢室問病。母託以求醫,生奉命而出。復至敍話舊處,久立不見芳容,生懊恨而去。
詰朝,生醫至,三姬鹹在。見生,轉入罘後,不見玉人容矣。生大悒怏,歸作五言古詩一首雲:巫山多神女,歌舞瑤台邊。雲雨不可作,空餘楊柳煙。芙蓉北岸,相望更悽然。
何當一攀折,醉倒百花前。翌,生奉藥至,遇錦娘於東階,不覺神魂飄蕩,口不能言。錦駭曰:“兄有恙乎?”生搖頭。又曰:“兄勞頓乎?”復搖首。錦曰:“何往風滿面,今慘黛盈顏耶?”生良久曰:“吾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飛越矣。若妹無拯援之心,將索我於地下矣。”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豈無文君之意?但英、秋英侍寢所,莫得其便。瓊姐、奇姐、繡房聯壁,舉動悉知。我為兄圖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來頻速,或有間可投。”生前拽其袖,錦斂步而退,擲帕於地。生拾而藏之,進藥母前。母呼錦至,謂曰:“如此重勞大哥,汝當深深拜謝。”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復索炭烹藥,女亦奉火以從。白生以目送情,錦娘亦以秋波頻盼。兩情飄蕩,似翠柳之醉薰風。一意潛孚,恍曉花之凝滴。蓋形雖未接。
而神已矣。藥既,女嘗,進母。生在背後戲褰其裳,女轉身怒目嗔視。生即解意。告歸。
女因送出,責曰:“兄舉動不斂,幾敗乃事。倘慈闈見之,何顏復入乎?昨之帕,兄當見還,倘若轉於人,俾妾名節掃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復然。”遂各辭歸,兩地悒怏。自此,女會繡幃,齧指沉,神煩意亂,寢食不安。間勉強與二妹笑言,夜來神魂唯白生眷戀。生亦無心經史,坐卧注意錦娘,口唸有百千遍,腸數已八九回,每索筆題詩,不得句矣。
因屢候母興居,往來頗見親密。雖數次與錦相遇,終莫能再敍寒温。一,生至中堂,四顧皆無人跡,遂直抵錦娘寢室。適彼方悶坐停繡。生遇錦娘,一喜一懼。錦見白生,且駭且愕。
生興發,不復言,遂前進摟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際,聞英堂上喚聲,女急趨母室,生身逃歸,此時錦不自覺,瓊姐已陰知之矣,題詩示奇姐曰:蛺蝶採黃英,花心未許開。大風吹蝶去,花落下瑤台。奇姐帶笑亦和以詩曰:蝶為尋芳至,花猶未向開。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因曰:“此生膽大如斗”瓊曰:“此必先與四姐有約,吾姐妹當作磨兜堅(即謹言也)可也。”白生錦娘佳會翌夕,生入候母,錦見,尚有赧容。生坐片時,因母睡,生即告錦,錦送至堂,天將昏,杳無人跡。
錦與生同入寢所,倉卒之間,不及解衣,摟抱登牀,相與歡會。斯時也,無相忌,恣生所為。秋波不能凝,朱不能啓,昔猶含羞,今則逞嬌容矣。
正是:風入神髓,嫋娜嬌嬈夜滴。芳顏融融,懨悒罷戰,整容而起。錦娘不覺長吁,謂生曰:“妾之名節,盡為兄喪。不為柏舟之烈,甘赴桑間之期,良可期也,君其憐之,但此身已屬之君,願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戒棄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獲珠琳,持之終身,永為至寶。”意求終夜之會,錦以侍女頻來為辭,且曰:“再為兄圖之,必諧通契約也。”因送生出,則明月在天矣。闔扉而入,靜想片時,方憶瓊姐、奇姐聞知,惶愧措躬無地。自是結納二妹,必同心。,瓊姐長於詩章,錦娘於刺繡,昔時針法稍秘,至是女工盡傳。
奇姐茂年,天成聰,學錦刺繡,學瓊詩章,無不得其妙,遂為勿逆之。錦之侍女英,瓊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蘭香,向皆往來香閨,各皆以計去。此錦娘之奇策,實為生之深謀。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儀稱慶,仍厚賂童僕及諸比鄰,事不外揚。皆無疑忌,因得鎮來往,終夜與錦盡歡。
然瓊、奇二姬屬垣竊聽,雖其未湛,豈無盎然情?中夜瓊姐長吁,錦知其情已動,暇間論及,錦挑之曰:“外間頗議白哥驕肆,自視之,亦然。”瓊姐曰:“豪門公子,年值青,且風人豪,文章魁首將來非登金馬院,則步鳳凰池,無惑其驕人也。”錦知其有愛重之及復曰:“白哥夜來有夢,與妹相會烏山。”瓊哂曰:“我本女,渠是子,內言不出,況可同遊?是何言也,不亦異乎!”錦撫掌而笑曰:“前言戲之耳。”是夕,錦與生密謀,作古詩一首曰:綺閣見仙子,心心不忍忘。東牆聽鶯語,一句一斷腸。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綠楊。何當垂清盼,解我重悲傷。是以詩置瓊繡冊。瓊見,哂謂奇姐曰:“錦姐瓊妹乎!書生放筆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釵無能。”乃次韻曰:遊在昔,去情已忘。解笑花無語,看花枉斷腸。自飛風外燕,自舞隔江楊。芳節平勁草,誰憐遊子傷。瓊本與錦聯房,中間只隔障板,亦有門相達,但雖設常關耳。詩成。
而生適來,因自板間傳遞。生見其詞,嘆曰:“此琅琅妙句也,世間有此女乎!”乃援筆立答曰:花貌已含笑,愛花情不忘。
黃金顏,一見斷人腸。願結同心帶,相將舞綠楊。相如奏神曲,千載共悲傷。生亦於板間傳遞。瓊見之,哂曰:“白哥好人也,吾今不復答矣。”自是,生入試屆期,不暇復入錦堂。即試畢,潛訪故人。錦既盡歡,生亦盡樂。中夜,謂錦曰:“細觀瓊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隴,又復望蜀,何如?”錦曰:“君獲魚兔,頓忘筌蹄矣。”生誓曰:“異果有此心,七孔皆鮮血。”錦曰:“聞君誓詞,痛焉如割。為君設策,事端可諧。”是夜,乘三更睡酣,潛開門,入瓊卧房,掀開帳衾。二姬睡,生按瓊玉肌潤澤,香霧襲人,皓白映光,照牀如晝。瓊側體向內而卧,生輕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輕犯。片晌,錦持被去,瓊陰知覺矣。錦笑謂生曰:“圖大事,膽無半分,然吾妹必醒,吾當往試。”錦至,而瓊已起,乃復巧説以情,瓊正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吾若隱忍不言,豈是守貞之女?若明之於母,又失姐妹之情。況吾等逃難,所以全軀,豈宜以亂易亂?”遂明蠟炬,乃呼奇姐,則奇已驚汗浹背,蒙被而眠矣。聞呼,猶自戰驚,見火,瞿然狂起。瓊笑曰:“汝不被盜尚然,何況我親見賊乎。”二人共坐,附耳細談,載笑載言,千嬌百媚。生在門隙竊視,真傾國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飄揚,無非屬意瓊姐。於時錦娘頗有逸興,因與白生就枕。
生即慕瓊之雅趣,盡皆發於錦娘,搖曳歡謔多時。二女潛來窺視,少者猶或自,長者不能定情。嗣是生慕瓊之意無窮,瓊念生之心不置。然瓊深自強制,不肯吐真情,但每常減餐,終宵多飲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錦。
數,身果不快,錦娘撫牀謂曰:“汝之病,吾所素稔。姐妹深愛,何必引嫌?況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瓊曰:“姐誤矣,豈謂是與!”居一二,生來錦室。告以瓊病,生遂問安。奇姐避入帳後。錦拽生裾登牀,笑謂生曰:“好好醫吾妹。”錦呼瓊曰:“好好聽良醫。”錦因辭去。生留少坐。生問瓊病,笑而不答。奇帳後呼曰:“好與大哥細言,莫使夜來發熱。”瓊笑曰:“有時亦熱到汝。”生以玉簪授瓊姐,瓊以金簪復白生。生執手固請其期,瓊以指書“四月十”至期,生至,又復不納。錦苦勸之,瓊厲聲曰:“汝等裝成圈套,絡我於中,吾不能從,有死而已。”生聞言興闌,錦亦含羞。
而門遂閉。豈知其厲而內和,言堅而情動,中夜窺顛鸞倒鳳之狀,遂爾發舞蝶遊蜂之思,三次起扣門,害羞又復就枕,比生睡,扣扉不得開矣。頓增悒怏,神思昏沉。
奇姐笑曰:“姐食楊梅,又怕齒酸,不食楊梅,又須口渴。今番錦姐不管,白哥不來,牢抱衾枕,長害相思也。”翌,生偶以事見趙母,回至中堂,無人,因入錦娘寢所。
瓊自門隙度詩與生曰:玉華濃,侵我絞綃襪。神思已飄搖,中宵看明月。生見詩亦答曰:幾回拽花枝,濕沾羅襪。今夜上天階,端擬拜新月。錦娘曰:“瓊姐已無掛念,兄又不鑑覆車,徒使月老愁。此詩莫持去也。”奇姐窺視,笑曰:“今宵斷諧月老約矣。請四姐過此一議。”錦以詩度與瓊曰:“今夜若不諧,向後更不來。”瓊見詩,含笑目奇。奇與錦附耳久之。是夕,生未晚膳,錦分發英買備。紿趙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姐妹三人意圖賞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餚饌,且戒婢僕曰:“汝輩無得混亂,與他姐妹盡歡。”因此固蔽重門,與生恣其歡謔,誠人間之極趣,百歲之奇逢也。是夕,瓊姐盛妝,枕衾更以錦繡,爛熳似牡丹之向,芬芳如芍藥之風。飲畢,奇姐密啓重門,直趨趙母寢室,紿以“不勝酒力,姐妹苦勸而逃”趙母甚歡,因與共寢。
瓊忽失奇所在,錦亦不勝驚惶。既知其詳,瓊方就枕,固執不解衣帶。生亦苦無奈何。錦隔房呼曰:“何不奮龍虎之雄,斷鴛鴦之帶乎?”生猶豫不忍。瓊苦告曰:“慕兄上識,非為風情,談話片時,足諧所願。若必採花,頓忘秋實,兄亦何愛於妹,妹亦何取於兄乎!願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則兄為士中之英,妹亦為女之傑。不爾,當自經以相謝耳。
“生不得已,合抱同眠。體玉相偎,金枝不掛。中夜,生得請曰:“予為子斷肝腸矣。”瓊曰:“吾豈無人意,甘斷兄肝腸?但兩玉相偎,如魚得水,持此終身,予亦甚甘。何必玩形骸,惹人談笑?兄但以詩教妹,妹亦以詩答兄,斯文之,勝如骨。”生曰:“自見芳卿,不勝動念,得伸幽會,才夙心。若更以枕蓆為辭,必以鬼幽相拒。”瓊曰:“妹亦知兄心,兄但體妹意。兄必索幽會,須待瓊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詩曰:我抱月前興,誰憐月下悲。空中雲輕過,遙望豈相宜。
千里神駒逸,誰能掛絡羈。忍懷橫玉樹,無力動金枝。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密雲歸路,際遇待何時。相失齊飛雁,茫茫空爾思。瓊亦口占答曰:君識吾愛汝,那堪為汝悲。
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神駿馳黃道,何須下羈絡。飄飄月中樹,誰能剪一枝。蘭橋歌舞路,且待曉風吹。雲度橫碧海,來也有時。願至桃花候,油然為汝思。生笑曰:“桃花,何時也?”瓊曰:“合巹之際耳。”生既意夕不寐,女亦終夜不眠。詩韻敲成,東方既白矣。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時侯耶?”生曰:“枉爾為月老,使我怨蒼天。”錦笑曰:“月老解為媒,能教汝作事耶?”瓊姐和衣而起,生亦長嘆下牀。瓊對錦曰:“與白哥説一場清話,正快我敬仰之私。”錦曰:“何以謝媒?”瓊曰:“多謝,多謝!”又問生曰:“何以謝我?”生曰:“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相親不知心,不如不相親。”及梳洗畢,固辭歸。瓊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敍情。繡房無人往來,哥哥不必深慮。”生曰:“早教我歸去也,勿磨我成枯魚。”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無畏之畏,誠至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