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芳雅集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元末時,秋官吳守禮者,浙之湖人也。初,論伯顏專權亂法,蠹國害民。疏上,忤旨,奪職放歸。
於是買田築室,以訓子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號尋芳主人。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談兵事,真文章班、馬,風月張、韓也。
守禮使子謀仕,生曰:“今何時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熒飛食,天變不可挽矣。異端作亂,隸卒稱兵,人變不可支矣。
兼以侏儒御重位,腥羶執大權,直節難容,立黨。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廬可棲,適怡情,偃仰煙霞足矣,何必披袍束帶,徒為夷虜所貴賤哉!況天人變,運歷將終,不幾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守禮聞言,亦服其識見之卓。一,以事辭父往臨安,過藴玉巷,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更有野花襯地,幽鳥啼枝。
正息步凝眸間,不覺笑語聲喧於牆內,嬌柔小巧,温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貴麗也。”隨促馬窺之。果見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間。惟一談裝素服,獨立碧桃樹下,體態幽閒,丰神綽約,容光瀲灩,嬌媚時生,惟心神可悟而言語不足以形容之也。
正玩好間,忽一女曰:“牆外何郎,敢偷覷人如此!”聞之,皆遁去。生歸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賦詩一律以自解雲。詩曰:無端雲雨惱襄王,不覺歸來意狂。為惜桃花飛面急,難蝶翅舞忙。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笑語無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晨起,再往候之,惟綠樹粉牆,小門深閉而已。俄見一老嫗據石浣衣,生立俟久之,揖而進曰:“牆內何氏園也?”嫗曰:“參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諱士龍者乎?”對曰:“然。”生曰:“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長曰嬌鸞,寡服未釋。次曰嬌鳳,聘伐未諧。”生曰:“為人何如?”嫗曰:“姿容窈窕,難以言述其妙矣。且能工詞章,善琴弈,而裁雲刺錦,特餘事耳。”生聞之,不覺神歸楚岫,魄繞陽台,而求見之心益篤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備贄謁之,以假館為名,萬一允焉,他之事未可知也。”於是持書及門,款曲之際,生進曰:“家君自別麾下,誌林泉,不獲進瞻偉範,徒佇寞耳。
侄因遊學貴地,遍索雅靜居,俱不如意。昨聞名園閒曠,且極幽麗,貸少憩習業,未審尊旨如何?倘念夙,特賜容愛,小子當效草環之報。”王老笑而言曰:“尊翁與朽握手論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猶至戚。今君棄家求名,盛舉也,敢不如命。”且囑之曰:“用之需,吾當任奉,毋使牽書史心可也。”翌,生遣隨僕攜琴劍書囊而往。王老乃館生於池亭小閣中。生雖身居書室,心憶鸞娘,採青拾紫之念頓忘,而竊玉偷香之謀益計矣。處及旬餘,心事杳杳,不勝悲嘆。
然王老見生舉止端詳,言詞温潤,接人待物,罔不曲盡理道,心甚愛之。雖夫人、二嬌之前,亦嘗以偉器目焉。
時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詔鞏卜班總江浙軍事行討,王以武名亦與,因召生謂曰:“正與君親益,奈徵蠻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諾。明,王備舟促裝,送者馳驟。
生晚歸,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後一夕,鸞獨坐卧雲軒中,手花枝,影碎風旋,爐篆香遺,自念:“金蘭水,不能倚玉樹而遇知音,其為情也,誠不堪矣!”即呼待婢英者…慧巧倜儻,亦豔質也…同至後園集芳亭前,步月舒悶。
忽聞琴聲丁丁,清如鶴唳中天,急若飛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或有耳接而心恰者。鸞即往,穿窗窺之,見生正襟危坐,據膝撫牀而彈,清香嫋嫋,孤燭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
恐為生所覺,即呼英,怏怏而去。歸不能寐,適筆硯在旁,援書《如夢令》詞雲:正好歡娛彩幔,何事赤繩緣斷。
步月散幽懷,又被琴聲亂。情願,情願,孤枕與君分半。自是,口雖不言,心則已領會矣。後夜復至,意為聽琴計也。適生獨立柳陰玩月,鸞不知而突至,見生赧顏,與英相笑而去。
生意必鸞也,追不能及,舍難為情,因借柳為喻,遂書二律於壁雲:沿溪弱柳綠方稠,牽惹離人無限愁。半娜肢風力軟,長顰眉黛雨痕愁。章台舊恨成虛度,漢苑新緣漫酬。縷縷含情休盪漾,畫橋之外有朱樓。
煙鎖長堤兩渭城,淺妝渾恨別離輕。影臨曲水如無倚,花入欄杆若有情。學舞柔姿輕掠燕,偷眠弱態引鶯。依稀可惜閒清夜,攀取疏齋續舊盟。
生就館三旬,見鸞僅再,心猿意馬,不能自馴。因訪知英乃鸞得意婢也,面求無會。越二,英獨至園亭採茉莉花,生揖曰:“氣未收,採何早耶?”英曰:“遲恐為他人所得。”生曰:“今採奉誰?”英曰:“鸞姐酷愛,方理妝候簪。”生笑曰:“然則惜花起早,誠然歟?但不知愛彼何如?”英曰:“愛其清香素也。”生曰:“清香素,子但知人愛花嬌雅温柔,獨不見花亦愛人乎?”英曰:“花無情,何能愛人?”生曰:“萬一有情者愛之,我子以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明早,復會英於亭前。英曰:“官人亦此耶?”生曰:“則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滿亭,任採何害。”生曰:“此花貴麗,不能自折,必仗人引手耳。”英即連摘數朵與生,曰:“蕊瓣整潔,君試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人也,猶不悟耶?”即出碧玉環一雙,跪而進曰:“久懷鄙私,未獲一展,吾子若許,方敢畢陳。”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無隱。”生乃從容語曰:“予自家干謁,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實因牆外睹芳容,頓起攀花之念。柳邊聆笑語,未承題葉之。雖名節之系,吾不敢也。第風月之懷,人皆有焉。是以晝夜彷徨,夢魂顛倒,不愧蒹葭託玉樹,必期青鸞付嬌鸞。所賴以道達維持者,吾子也。
可不乘機動意,效待月之紅娘。因事進言,法遺香之淑女?萬一雲雨之債得償,縱使捐軀之報何惜,子其為我圖之。”英見生丰姿俟俏,詞氣揚逸,心亦愛之,故赧目生而言曰:“先生將希聖希賢,何忍謀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潔,豈容幹彼以私?人謀固當忠,天理實難泯,吾不敢也。
然而自古佳期雅會,多諧於月夕花朝,況今女貌郎才,或出於天授人與,敢不委曲引君歸洛浦、周旋扶汝至陽台乎?所賜之物,義不敢領。”生強納諸袖中而去。
自喜事遂一二,歸賦一律,以自慶焉: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密意傳何切,幽懷話正匆。青燈空待月,紅葉未隨風。漫説鸞台遠,相逢咫尺中。越數,英不至。生出庭前觀之,見一小鬟手持香草。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潤髮耳。”又曰:“見英否?”鬟曰:“不見。”生曰:“彼此一家,何為推阻?”鬟曰:“吾值新姨房,彼為鸞姐所屬,是以不見。”生曰:“新姨為誰?”鬟曰:“姓柳,名巫雲,家翁之寵妾也。邇因遠征,權為家長,鬱郁不得志,惟哦以度清宵耳。”言畢,鬟去,英適來。生語英曰:“別後心事懸懸,痴病篤,賢姐何不出一奇謀,以活涸轍之枯魚哉!”英曰:“吾嘗為汝圖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開?遲之歲月可也。”生曰:“予豈不諒,第勢如累卵,信子所言是,猶輸萬里之米而救飢餓士也,事能濟乎!”英良久曰:“鸞姐知詩,不若制一詞以挑之,何如?”生曰:“善。”乃邀英至書閣中。方構思,見英侍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彼此互觀,思動。乃謂英曰:“詩興不來,興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辭。金蓮半起,體玉全偎,當芙蓉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生起,喜曰:“予建策謀人,得子發軔。既能一戰致捷,後雖有頑敵堅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手之,不記發軔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將行,索詞。生一揮而就,乃《憶秦娥》也:相逢後,月暗簫聲人病酒。人病酒,一種風,甚時消受無聊獨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
原非偶,覓個良宵,丁香解釦。英度來久,急忙趨回,所索之詞,竟遺於路。不意為小鬟所見,拾送巫雲。雲拆視之,曰:“此情詞也,嬌鸞有外遇矣。執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風,可乎?”復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無賴,又何苦自作怨?況聞吳公子瀟灑聰明,愈於王老十倍,不若詐鸞詞以先接之。”遂作《好事近》詞以付,雲:好夢久飄遙,一柬將人輕。準擬月兒高,莫把幽期負了。
曲房深幕護絞綃,留待多情到。此際殷勤報道:要輕輕悄悄。生方倚檻看花,忽見小鬟報曰:“鸞姐有書,約公子一會。”生曰:“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無暇。
且鸞姐害羞,夜不設火。公子如約,竟過集芳亭,越小門,達太和堂,越暉軒,由左而旋,即鸞寢所。慎毋誤也。”生得詞,喜溢顏,恨不得揮太陽歸咸池,揭清光於石室。少頃,遠寺鐘聲,孤村燈影,一家人寂,滿樹鴉寧。生整衣冠,循路而入。
正疑左右兩道,小鬟已執香待矣。引至閨中,別一房,雖無燈燭之光,而月映紗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妝豔服,瑩彩襲人。生進揖曰:“佳詞下賜,厚愛何當!極慕深思,頓令盡釋。”雲亦答禮曰:“久沽待價,擬棄於時,辱翰鍾情,恍愧慚自獻。”言畢,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於此時,興不能遏,乃為之解衣,並枕而卧。
但見:酥緊貼,柳款款濃。玉臉斜偎,檀口輕輕津送。雖戲水鴛鴦,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彼此多情,不覺漏下三鼓。
生因謂曰:“一自識荊桃下,幾裂肺腑,萬策千謀,今獲遂願,但不知長遠之計何出耳!”巫因答曰:“妾非嬌鸞,主人側室巫雲也。偶得私詞,不汝敗,因而情動,以致蠅疵。況容貌雖殊,恩義則一,百年好,今夕殆與君訂矣。何必他顧,以自苦耶?”生得語,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屬孀居,反愛妾,心雖不安,而悔無及矣。”雲見生不答,復又曰:“嬌鸞不足異,其妹嬌鳳,學繡於予,眉秀而長,眼光而潤,不施朱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如旋荷蓋。
且又工詩善弈,嘗為迴文歌,聽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愛作懶鴉鬢,嫋娜輕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漸識矣。意或鄙妾,當與君圖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無以報雅愛,敢望吹噓也。”雲曰:“君果厚妾,妾亦當厚君。必不以此介意。”言語間,窗外雞唱。生求再會,雲曰:“願得情長,不在取。”生曰:“亦非貪,但無此不足以顯真愛耳。”陽台重赴,愈覺情濃,如此歡娛,肯嫌更永。事畢,口占一律以謝雲,曰:巫山十二握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醺。一刻千金真望外,風反自愧東君。雲亦答以復生,曰:説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密方知鳳得鸞。自訝更深孤影怯,不期重兩眉攢。願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閨翠鬢寒。詩成,披衣而散。
那嬌鸞自月夜聞琴之後,一點芳心為生所鼓,但無隙之可乘耳。英自愧失詞,久不與生會,而生亦聞巫雲之言,思鸞之心淺矣。雲在鳳前,每每贊生。一,鳳持素枕面,託雲描花。雲曰:“吳公子博藝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繪,豈不勝予哉?”鳳曰:“吳公子外人,倘求不雅。”雲曰:“彼父與家君至契,以理論之,兄妹間何避嫌為!”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見。鳳與雲方並體而立,見生至,即掩雲背。生進揖,從容且恭,因而睨視。果然眉清眼媚、體秀容嬌。
誠婉若游龍,飄似驚鴻也。展轉間,進退無主,景態萬千,不能盡述,惟翠枝振振而已。雲曰:“屈君無事,鳳姐有二枕面,敢勞公子一揮灑耳。”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筆不足以當雅視。”鳳微哂,言自止。生即按幾運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並頭金蓮花。意猶未足,又各題一絕於旁雲: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嫋娜影遲遲。衾孤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翠蓋紅衣水上芳,同心並蒂意何長。
多情莫道年來瑞,還是風學房。寫完,呈上。鳳不覺大喜而去。雲曰:“兩候君,何不一顧耶?”生曰:“無小鬟,恐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雲曰:“今幸嬌鳳先去,可坐此一語。”即命小鬟候門,具酒與生對酌。問曰:“向聞卿言,意為過譽。今閲之,卿言猶未盡也。天地生物之巧,何盡鍾於此女耶!使我心膽不能自制,將若之何?”雲曰:“非我贊襄,焉識天台之路?”生乘灑興,即抱雲曰:“卿德如山,涓埃無效。當以此心,銘之沒齒。”即手雲懷,潛解雲帶。雲亦情動,與生入帳,共效鸞鳳,綢繆綣戀之際,恨前情猶未罄也。雲起,謂生曰:“嬌鳳讀書知禮,不可苟動。彼婢秋蟾者,亦頗通文。鳳之情,蟾素諳識,誠能以計得之,鳳可不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與執手而別。生方及門,見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稱:“鳳姐奉謝,望公子笑留。”生開視之,乃牙扇一柄,九龍香百枚,生急問曰:“子非秋蟾姐乎?”對曰:“公子何識?”生曰:“久慕芳名,嘗懸念慮。”將近身敍話,蟾即害羞別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詞以道之:夢斷,心事仗誰憐?寂寂歸來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緣厚,貺自天傳。---鬟翠展,相與留連。
恍隨鶯燕忙飛遠。望斷紅塵重悵然,徒使旅魂牽。越兩,生獨坐凝思:“着意者失意,無情者有情。”正唏噓間,聞啓户聲,視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鳳姐,子竟不將去。今復來,殆非忍心者。”因命坐。